不多时,果然有一队杂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但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很规矩,所有的东西都是轻拿轻放,有些隐蔽的地方甚至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就略过了。
待这些脚步声远去,荒岚只听得一个中年男子谄媚的声音:“慕容先生,我们这实在也是逼不得已。”
“孙相爷在家叫人给刺了,您说这刺客得有多大胆子?听说皇上当时就气背过去了!当晚封了城,开始挨家盘查!”
“一连找了三四天都没找到那贼人。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来城郊这边找找看了。哈哈哈不都是为了应付差事嘛……”
不知慕容瑜说了句什么,惹得那中年人擦了擦汗连声保证:
“您放心您放心,这么气派的庄子,我们这些人手底下也都有数。若是损坏了什么物件,赔偿是少不了的、少不了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所有杂乱的声音都消失后,黢黑的洞口再次悄然开启。荒岚头晕目眩,只是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像吞了块烧红的炭般,干痛难忍。
而脸上的血丝更为狰狞,已经蔓延到了下颌。
恍惚间,似有一阵凉风附在了额头,缓解了难耐的灼热。荒岚长睫微颤,埋头蹭了蹭,舒服极了。
那凉意似乎僵了僵,紧接着毫不留情地抽离。
荒岚不满的哼了一声,就要伸手捕捉。下一秒身子悬空,他的双手便本能地环上了身前之人的脖子。
滚烫的脸仿佛找到了救星,在那人冰凉的脸颊上贴了贴,就黏着再也不肯走了。
那人似是拿他没法子,叹了口气,无奈道:“才将养好的身子,又得了风寒,先前折腾的药怕是白费了……”
荒岚再醒来时,已经从幽暗的密道回到了屋子里。闻着比先前浓郁数倍的药香,他回想起那碗苦得要把他送走的汤药,两眼一黑,已经预想到后期会被怎样折磨了。
耳畔忽地传来一声轻笑,荒岚心下一惊侧过头去,生病让他的感知力骤降。他这才发现,暖色的烛光下,慕容瑜饶有兴致地环臂坐在竹椅上,歪着头不知看了他多久。
荒岚刚要发力坐起来,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慕容瑜微凉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静养。你风寒还没好全,躺着便是。”
荒岚点了点头,张口欲道谢,却发不出声音。他求助似地看向慕容瑜,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脆弱的小动物毫不设防地暴露了要害,慕容瑜觉得有趣,但医者本能终究压过了恶趣味。
他收敛心神,想到荒岚的病,也是颇为头疼地揉着额角:“你先前那般……衣衫不整,后又在密道了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致使
风寒,加重了毒素蔓延,因此失声。”
荒岚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什么倒霉催的都给他碰上了。只听慕容瑜继续讲:
“‘饮鸩’这种毒最为酷烈霸道,好在你是习武之人,体质强健,而我先前也已拔除了大半毒素,无需担心,只不过后续清毒的时间延长几天罢了。”
“再过两日,你的声音便能恢复了。不过——”慕容瑜话锋一转,“解毒期间,衣衫不整地吹风莫要再做了。”
他沉沉瞥了荒岚一眼,见他乖顺点头,面色稍霁。慕容瑜收回目光,声音平缓却不容置疑:“从明日起,你所有的汤药——时
辰、火候、剂量,皆由我亲自经手。若敢剩下一滴,后果自负。”
说罢,他轻轻俯身探了荒岚额头的温度,见没有大碍,转身端来一个小瓷碗:“来,喝药。”
话音未落,他将荒岚半抱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荒岚正要伸手接过,慕容瑜却稳稳地躲开了他的手,直接送到了嘴边。
汤药还温热着,蒸腾的热气带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苦涩。盯着这碗深褐色的液体,荒岚脸色苍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随后不由后退了几分。
这让他仿佛缩在了慕容瑜怀里,对方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肩。荒岚面色一僵,带着尴尬和抗拒视死如归地张开嘴,硬着头皮将药灌下去。
汤药甫一入口,想象中浓到极致的苦味却并未出现,反而是带着几分清甜的微苦,余味绵长。
荒岚舒展了眉头,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就着慕容瑜的手一口一口饮尽,只留碗底的残渣。
喝完药,他的四肢逐渐热了起来,经脉也涌上暖流。荒岚尝试着运了内力,偶有滞涩,并没受到太多影响。
他张口又习惯性地感谢,没发出声音才反应过来。慕容瑜轻笑了声挪开碗碗,极为自然地用手指捻过他唇角残存的药汁。
察觉到那抹温热,荒岚虽头脑发懵,却也没多想,或许只是顺手呢?或许就是慕容瑜人善良呢?
拖着病体躺下,荒岚见慕容瑜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瓷碗,眼皮一沉,一股困意笼罩住了他。
“还是太弱了……”他呓语了几句,就此沉入黑甜的梦中,梦里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似乎都甜了几分。
见他熟睡了,慕容瑜转身轻阖房门,阿竹有些担心地探头探脑:“公子,他没事吧?”
少年有些自责地低下头:“若不是我考虑不周,荒岚也不会发病,还害得公子您忙碌了一整天。”
“他没事,”慕容瑜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只是需要多吃点药罢了。更何况他体内的‘饮鸩’,于我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病例。”
他顺手呼噜了一把阿竹的呆毛:“这么晚了,睡去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阿竹沉默半晌,递给慕容瑜一个黄铜雕花的汤婆子,这才一路小跑着回了屋。
慕容瑜失笑了片刻,进屋将汤婆子塞进荒岚的被褥深处。荒岚无意识蜷缩起来的身子慢慢舒展了。
风高露重,秋寒浸骨。慕容瑜打量了一番荒岚苍白的脸,起身又抱了一床锦被,如云般轻柔地盖住了他,还掖了掖被角。
他自己则熄了蜡烛,在房中另一张软榻上和衣睡下了。
一夜只听北风呼啸,撼得窗棂作响。
荒岚睁开眼,昨夜如附骨之疽的苦痛散了大半,周身只余睡醒后的慵懒与松快之感。
他坐起身,试探着轻咳一声,咽喉处仿若被棉花堵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竹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知晓荒岚醒了,这才放心推门进来。他贴心地服侍着荒岚穿好衣物,端着洗漱的温水,表情严肃地望
着荒岚,示意他快些梳洗。
荒岚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这主仆俩对他都这般无微不至,如同对待瓷偶一般,生怕他碰了摔了。
慕容瑜尚且克制内敛,阿竹却负荆请罪一般,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愧疚。等等,愧疚?
荒岚心下一怔,旋即明了——定是这次来势汹汹的病情让阿竹自责愧疚了。可平白无故添乱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见这傻小子站在旁边梗着脖子犯倔,荒岚无奈偏头推拒。俩人俱不肯低头,各不相让。
正在胶着时,慕容瑜端着托盘慢条斯理地踱步进来,观望了一会他们火花带闪电的眼神,温文尔雅道:“水要凉了。”
顿了顿,他又叹道:“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荒岚眸光落在他身上,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震惊:拜托,您跟大爷似的,站这看了半天戏,也不知道劝劝这傻小子。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非要装得自己像正人君子。
是的,荒岚已经看出来,慕容瑜这厮完完全全就是披着张温润皮囊的刻薄家伙。
正欲侧头白他一眼,慕容瑜已出手,快狠准地捏住了他的下巴,笑道:“怎么?在这才待了几天,就敢对你救命恩人这么吹胡子瞪眼的。”
荒岚掰开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你要是不说风凉话,我至于如此对你吗?他甚至连白眼都没来得及翻。
阿竹见气氛缓和下来,忙见缝插针把水递过去:“公子说得对,荒岚公子还是快些梳洗吧。”
荒岚:……非要我就着你手洗漱完才行吗?
只见他出手如电,虚影一晃,阿竹只觉手上一轻,水盆便已易主。荒岚掂了掂那盆,放在床榻矮桌上。他眉梢微扬,这才心满意足地俯身洗漱,神态间尽是得了逞的舒畅。
阿竹:……这么大的人了,就非要这么幼稚地较劲吗?
不过——阿竹瞅准时机,趁荒岚抬脸的刹那,眼疾手快将袖间帕子结结实实盖了他满头满脸,眉眼间透出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他没注意到,方才这么一闹,自己低落的心情已经不知飘到了哪。
阿竹抓着帕子,动作小心翼翼,下手却没个轻重。荒岚只能扬着脖子,生无可恋地任由那张脸被抹来蹭去。直到阿竹完工,他才顶着一头乱发和通红的脸皮重见天日。
只见荒岚如玉般的皮肤晕染了一大片红,徒增几分艳色。还有几滴未被擦净的水珠顺着墨色眼睫欲落不落,忽略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其余地方瞧着无比狼狈,好不可怜。
这——怎么整得像我欺负了他,阿竹攥着帕子傻了眼,后退一步。慕容瑜已不由分说接过巾帕,轻柔地拭去荒岚鬓角上、眼睫间残留的水迹,将那一片狼狈妥帖地收拾好。
不得不说,慕容瑜的手法不知比阿竹高明多少。荒岚忍不住眯着眼,感受着面上的潮湿与倦怠被轻轻抚走。甚至对方还游刃有余地为他拢顺了黑发,简单利落地扎了个低马尾。
只不过,慕容瑜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后颈,待荒岚警觉地回首,他又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蜷手指,继续风轻云淡地束发。
瞧着荒岚一向锐利的双眼微微睁大,慕容瑜总感觉指尖发痒,几乎忍不住逗弄一番。
可摆在桌边的药膳却等不到他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慕容瑜试了试温度,有些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恶趣味。
今日的早膳依旧是那寡淡如水的白粥,荒岚静默了片刻,终于认命般端起瓷碗,就着碗沿升腾的、几乎不见的热气,预备一饮而尽。
慕容瑜按下了他的手腕,点了点放在旁边的一碟咸菜梗子。青黄的萝卜丝或是白菜丝被切得极细,淋上几滴香油,散发着饱满而迷人的色泽。
荒岚几乎要眼含热泪了,这几日他感觉自己嘴里能淡出鸟来。即使他不喜咸菜,高低也要尝尝咸淡。
令人意外的是,他还没动筷,慕容瑜已执了玉勺,作势要喂他。
什么?他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我又不是手废了,何至于此。
站在一旁的阿竹也颇为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公子今日这是闹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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