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驶上长安的官道。
守城门的官吏是认得阿满的,只一个照面就放他们进去了。长安街的繁华一如既往,马车被百姓卡了许久,终于到了府上。
守门的童子欢天喜地迎他们进府。容芜问道:“夫人呢?”
“夫人在池榭居,正等着您呢!”
童子一边引路,一边说,“大人这次回来得真快。——夫人就在前头,小的去通报一声?”
“不用。你先回去吧。”
那小童应了声是。
湖中亭子里正站着一位面覆白纱的女人,和四个侍女。女子腹部有明显隆起,看着有五六个月身孕。她见容芜过来,福了福身道:“大人。”
容芜皱眉,非但没有将人扶起来,反而后退了几步,不动声色的避开了这一礼。
“怎么出来了?”
女人顺势站起。她说道:“总待在屋子里,感觉有些闷,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大人这次回来都这么快,可是差事都办完了?”
容芜嗯了一声,看了眼边上的侍女们。便有二人留下将亭子收拾好,其余两个上前搀秦氏,一行人才回了大宅。
有几个小厮端来热茶和点心。
周围没有旁的人了。
秦氏小心捧起肚子,在垫了几层毛皮的椅子上坐下,才小心翼翼道:“大人,妾身能否问问……那人现在,情况如何?”
容芜拧了下眉——从刚才开始,他袖中的小狐狸就变得有些躁动,然而现在也不是让它出来的时机。容芜垂下手,宽松的袖摆自然落下,示意白可以随处去走走。
小狐狸又不动了。
……倒底怎么了。
估计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秦氏喊了一声:“大人?”
“嗯?——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那……
“夫人,别急。”容尧收起袖子,虽不解白在干什么,但秉着随他去的心态,没多管。
“用不了太久了。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他道:“这段时间,没有人发现端倪吧?”
谢氏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没有。妾身一直很注意有戴面纱,这几日来邀妾身赴宴的也少了,没怎么出去过。”
“那就好……只怕还要委屈夫人一段时间。”容芜吩咐道:“送她回去吧。也只有这几个月的功夫了,千万小心。”
“别再让我听到你问这些话了。谨言慎行啊。”
他看向名义上是他的正妻的女人,语气平稳,也暗含警告。
“秦氏,至少在这座府邸里,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是我容芜四月前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用、也不能,懂那些京城的礼仪和知识。最好一步都不要踏出去,就当自己是死在这儿了。”
“要是在你这儿出了纰漏,不用等陆离出手,我就会先杀了你。”
容芜面色淡淡:“事不过三。那位的面子已经在我这儿使过一次了。听得懂话,你和你的孩子都能活。”
“……是。妾身记住了。”
丫鬟在一旁静默不语。等主子们聊完,跟着谢氏回了后院,如同两个沉默的幽灵。
容芜揉了揉眉心,也回了住的院子。一到卧房,他袖中便一空。
白随手扯了个蒲团,盘腿坐在蒲团上面,看着他眯起眼睛。
看着狐妖这个样子,堂堂御史大人,竟然莫名开始心虚起来了。
容芜咳了一声,也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问道:“怎么了?”
“刚才那个,是你的妻子?”
直截了当的问题,而且绝不是单纯的疑惑的语气。
容光有点摸不着头脑,揣摩了一下,还是谨慎地回答:“怎么这么问?”
方才那些话他没有避着白的意思,任谁都能听得出来,除却夫妻的身份,他与秦氏的关系相当冷硬。
根本不是正经夫妻该有的气氛。
但有些内情容芜不知道能否告诉白。尽管他看着白总觉得亲近,但说到底,他们也才认识几日。
对于看不清底细的人,过往足够多的教训已经让御史大人学会了谨慎。这谨慎也确实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的性命。
白当真与其他势力没有牵扯?京中又是否有其他妖怪?
容芜犹犹豫豫,“她确实是我的妻子。但我和秦氏其实……”
白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泄了气,往后一仰,懒懒散散地说:“没什么。你和你夫人感情挺好的啊,琴瑟和鸣。”
“……是吗。”容芜不尬不尴地笑了笑。换了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说不出来这种话。
琴瑟和鸣……也不知道白是从哪儿看出来的。说成相敬如宾都算抬举了吧。
这话实在是不好接。
卧房里一时陷入安静。容芜莫名觉得不舒服,他琢磨了半天,想着白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于是下定决心开口道:“其实我与秦氏,是因为……”
“关我什么事。”白道:“不想知道。”
他根本不懂人类之间的所谓的氛围。只会看那些既定的事实。
人类的关系往往十分复杂,而妖和妖的关系,却相当简单。说是夫妻,那自然就是夫妻,哪儿有什么别的说法。
白虽然在妖族中天资卓绝,才是三百多岁的年纪,实力和某些占据一方的大妖已不相上下。但他从出生起就跟着姑姑修炼,仅有的也是偶然的一次离开狐族族地,就遇到了少年时期的容芜。
那时候的容家仍是宗族大户。作为最最金贵的嫡小少爷所在的院落,规矩也是最森严的。上到主子们的勾心斗角,下到下人们的明争暗斗,在威严宗族的规矩之下,全都被按得死死的。
而在容家覆灭前,姑姑就找到了白,又将他带回了青琅山。
等终于能被放出来的时候,白马不停蹄的找到了当年的人类少年。
不过短短几年,在妖眼里,是如烟尘一般眨眼间就消散掉的时间。
可对于人类而言,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久到人类少年遍尝苦痛的长大,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还娶了妻,对他无比的防备。
所以,白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入过世。人类的规矩条框,他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方面仍是一张白纸,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暗语,只知道当初希望他一直陪在身边的人,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这个事实真让妖伤心。
容芜被他怼得一噎,实在不知道怎么再搭话,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白,你所说的我对你有恩,倒底是什么事?我实在记不得了……
这一点倒着实奇怪。
他年少时一直在江南的祖宅待着,有族中最严苛的太祖父管教,容芜清楚地记得在他来京城前、容家还没有覆灭的时候,在家族里的生活总是千篇一律的。
像救了一只小狐狸这样特别的事,怎么说也没可能会忘掉。
人类主动抛来了话题,白却依然没什么聊天的意思,唔了一声,含糊地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总会想起来的。”
狐妖少年已然没了聊天的意思。
外头的小厮来敲了下门。“大人!有您的请帖。”
容光看着白,颇有点儿束手无策。他最终还是出去把那请帖收了,回卧房时已经没了少年的身影,包括那只小狐狸也遍寻不着。估计是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因着白的身份,安危倒也不用过多担心。客芜叹口气,拆了请帖:里头写的是圣上知道他归京,令他明日入宫,询问澧县一案的情况。
在澧县遇到的怪力乱神之事,他自然不可能如实禀报,平白引起文宗的疑心。再说根据之前查到种种迹象,此事也许和国师也有点牵扯……
况且,还不知道这次召他进宫汇报的,到底是清醒着的文宗,还是国师。
虽然大概率是后者。
本来就是苦差事,歪打正着早早解决了,一五一十的报上去肯定又是吃力不讨好。
算了,随便推脱到那个建立祠堂作法骗钱的云游道士身上吧。
容芜之前嘱咐阿满,也是这么跟澧县那边的知府吩咐的。
容芜把请帖收起来,想起今天白奇怪的态度,莫名让他有些不安,便在案上留了张字条,大意是他叫下人安排了房间,白要是回来了可以在客房休息;又说在房间某某地方留了银子之类的,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阿满…
他左思右想,自觉安排得尽善尽美,其余的话,虽然也有很多,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更遑论写在纸上。
被忘掉的从前的事,他一定会记起来的。哪怕白不愿意说……冥冥之中,容芜有种感觉。那些往事对他而言,似乎非常重要。
正巧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也响过了两遍,容芜就又看了会儿书,便熄灯休息了。
那张写满了御史大人絮絮叨叨叮嘱的字条,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墨迹在晚风的吹拂中逐渐干透,字体如和风细雨,清润柔和又带着宁折不弯的风骨,一如写下这些字的人类。
等御史大人睡熟了后,卧房的木窗被风吹着悄声打开。字条被不知名的力道卷着带出窗外,飘飘摇摇的吹到屋顶,被一只漂亮的手捏住。
穿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盘腿坐在屋檐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抓着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才把它珍而重之的收起来。
他低声自语:“再有半年……”
再有半年,他的升仙劫。
狐妖少年抬头看向皇城上高挂的那轮弦月,怔了半响,低声呢喃:“姑姑,我倒底该怎么做?”
他到底要怎么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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