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会愚蠢地轻信这件事。

敷衍地解释为“不好意思，我按错门铃了”，然后匆匆忙忙地在中年妇女谨慎的目光中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掏出钥匙，回到自己的房间。

砰！

关上门的巨响，回荡在我的心头。

奥田怎么会是不存在的人？

难道这半个月以来，我都在做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吗？

心里想着某部经典的奇幻童话电影，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把手放在另一只手的胳膊上，重重一拧。

“……好痛！”

我像个白痴一样，脱口而出地痛呼了一声。

再度睁开眼，面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

我急匆匆地站起身，再次走到玄关，刚准备按下门把手——

“……老公，刚才是对面的邻居在敲门。”

“他看上去有点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嗯，好。虽然也有误会的可能性，但我会和他保持距离的。”

隔着一扇木门，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分钟前见过的那个短发妇女的声音。

我那简陋的计划就这么轻易地失败了。奥田没有如愿以偿地出现。

我当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找到各种各样的机会，我鼓起勇气旁侧敲击地询问住在这个公寓里的人。

然而，无论是普通的邻居，还是熟识的齐藤，都一口咬定说不存在我描述的那个女人。

我甚至不抱希望地询问了便利店的白井前辈。

“你知道的吧？这半个月我都排的早班，就是为了照顾她。”

“是这样没错……”

白井的脸上露出我所熟悉的担忧表情。这几天，无论我像谁提问，最终往往都只收获了这样的脸。

“但当时你给出的理由，是说杂志那边总是催稿，所以你需要早点下班回去收集灵感。”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别开玩笑了！

人生二十年里，我头一次感到世界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即使是灵异现象，也应干遵守基本规律才对。直到两天前，奥田还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她会呼吸，心脏会跳动，宽袖子下的十指会递给我浸满冰块的可乐……

怎么可能不存在！

我是一个愈战愈勇的人。没有就这样屈服于现实的压迫中，我竭尽全力地寻找奥田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但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即使在我的记忆里，奥田也是个向幽灵一样飘忽不定的女人。

她几乎不出门，比我还讨厌社交，即使怀孕——此事真实性暂且按下不提——也从来不去医院。

我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只是普通的相识的人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当然也就没有互赠礼物。

但我决不会就这样放弃。

我在小小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四处寻找万一会有的证物。

这样的劳动足足持续了四五个小时，我已是累得浑身肌肉酸软，仿佛被大卡车碾过一样。

就在这样接近极限的疲惫中，我昏头转向地倒在榻榻米上，接着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是的。

我又做了一个梦。

和奥田有关的梦。

.

虽然写作梦，但这个说法其实不完全正确。

要更精准地描述的话，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暗无天日的黑。

鼻尖闻到的是潮湿的味道，混合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浑身像是陷进水里一样，湿漉漉的难受。

我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大喊一声“有人吗”，耳朵就灵敏地捕捉到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

顺着声源转过头，我看见身后的黑暗被移走了一片。

这是夸张的说法。

明亮的阳光从缝隙中射入，而这一道缝隙正在逐渐变大。直到光线充足，我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原来，我是在一个体育器材室里。

器材室看起来很旧了，几乎没什么崭新的道具，只剩下铺在地面的橡胶毯子，发出一阵阵潮湿的味道。

但我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了。

尘埃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飘起，少女背对着我站在前方不远处，黑发服帖柔顺地搭在背后。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能飞快地认出她是谁。

——毫无疑问，这是奥田。

窗户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太高了。不，与其说是窗户，倒不如说是通风口。只是一个边长二三十厘米的正方形而已，大概只能供小体型的动物出入吧。

她踮起脚尖，努力地伸长了胳膊，颤巍巍地试图把玻璃窗再推开一点。

“喂。”

我忍不住出声。

“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

“……你是奥田吧？”

她没有给出回应，就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或者说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一样。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她却比我还有耐心，全副心神都放在通风口上了。

“那个……”

我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绕到她身侧。

这一眼望去，我又有了新的发现。

此时的奥田，似乎比我头一次见她——也就是高中的时候——要小一点。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后来的冷漠与疏离，脸上的神情鲜活又可爱。

毕竟我性格谨慎，所以很轻易就发现了不同。

所以说，现在的时间线是——

“呼啊！”

她忽然放弃了踮脚，手重重垂了下来，大声松了口气。

我的思考被打断，于是再次望向她。

通过她一番不懈努力，通风口的玻璃窗被彻底打开了，阳光争先恐后地倾泻进这个小小的器材室里。而我也终于得以看清，她身上所穿的制服——很眼熟，是我所知晓的一所初中的校服。

我的心里一沉。

之所以连我这样对外界不感兴趣的人都知晓这所初中，原因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正相反，是因为我听说过一个传言。

这所学校，据说学生之间的霸凌行为特别多，堪称恶名昭著。

难道当初的奥田，也曾经被这样对待过……

“喂！”

清脆的声音忽然回响在不大的器材室里。

这当然不是我的声音。

奥田双手拢成喇叭的形状，对着通风口大声喊道：“有人在吗——？”

她维持这个姿势，直直地看着一片光明的通风口。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时间飞快地流逝，并没有任何人给出回应。

我大概能猜到这样的结果。

毕竟是霸凌，当然会把她关在普通路人不会经过的地方。所谓的呼救，不过是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已经意识到后续会发生什么，我站在角落的阴暗处，双手环胸，轻轻叹了口气。

奥田没有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呼救。

然而，此时的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无论是体力还是耐力都并不出色。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换来的结果便是她彻底失去了力气，只能蹲坐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底的光熄灭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疲惫又僵硬，失去了不久之前的鲜活可爱。

我又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通风口处传来听不真切的窃笑声。

像是孩童的声音，又像是谁故意掐着嗓子的嘲笑。

显而易见，不只是我，奥田也听到了这阵笑声。

她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冲窗外高声喊道：“喂！是你们对吧！”

我知道她嘴里所说的“你们”多半就是指的那些把她关在这里的混帐。

感觉到接下来有什么不妙的东西要发生，我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射入阳光的窗口。

“赶紧放我出去！”

奥田气得涨红了脸，翻来覆去地说道。

“太过分了！”

然而，窃窃的笑声愈演愈烈。

与此同时，通风口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要从那里钻进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奥田忽然捡起一块地面的石头，猛地向那个方向砸了过去。

“还想扔东西进来欺负我吗！你们——”

话语戛然而止。

从通风口摔下来的，是一只染血的黄色狐狸。

石头刚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汩汩的鲜血融进绒毛里，一片粘腻。

从高处摔落，刚好造成了二次攻击。伴随着沉闷的声响，狐狸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四肢抽动了一下，便彻底停止了呼吸。

奥田愣住了。

唰地一下，方才还涨红的脸已然变成了一张白纸。

她仿佛木头一般，僵硬地站在死去的狐狸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器材室的门锁被打开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的声音……这位同学，你还好吗？”

下一刻，手指还搭在门把手上的体育老师也僵住不动了。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飘散。

黑暗阴影中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背光处的来者。

.

之后，类似的零碎片段一个个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开始还只是没有原因的霸凌，很快就因为“她残忍地虐杀了一只可爱的狐狸哦”的传闻，逐渐变得正大光明起来。

“狐狸可是神明的化身……”

“她会被惩罚的吧。”

“还是离她远点好了。”

“喂！丑女！虐杀动物的凶手！”

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语，从耳边飘过。奥田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仿佛那些异样的目光不存在一般。

仗着没人能看到的便利，我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心情很复杂。

她也曾经试过辩解，但根本没人愿意理会她。

内心逐渐被冰封，渴望交流的大门也彻底关上了。

她甚至开始仇视所看到的一切弱小的动物，并且破罐子破摔地如同外界地传闻一般用残忍的手段伤害它们。

“反正都背负上这样的名声了……就把它变作真实，又有什么不好的？”

踩死那条从鱼缸里跃出的红尾金鱼时，她双眼放空地喃喃道。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尝试说服自己。

那只染血的狐狸，在她的心里变成了恶之根源一样的存在。

如果不是那天它凑巧出现在通风管道，如果它没有发出仿佛窃笑般的叫声，如果它没有被石头砸中……

那样，她就不会遭遇这一切了。

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作为旁观者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陷越深——

一步步变成那个我所熟知的奥田。

我从未想过，原来那个令我好奇的谜之少女，竟然拥有这样的过去。

如果那个时候，我在她身边的话……

“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也说不定哦？”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身，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奥田温和地微笑着，还穿着那个晚上消失之前所穿的长裙。

我直直地望着她。

“获得这样的结局，你不后悔吗？”

“这个啊……”

她垂下眼睛。

“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了吧。”

“啊，对了。”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你了哦。用拙劣的技巧偷偷观察我吧，好狡猾。”

她抿唇笑了笑。

“呃，啊，嗯……”

我像个坏掉的机器人一样，结结巴巴地发出零碎的单音节。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忽然重新抬眼，含笑的目光看向我。

“那天，你来向我搭话之前……我掐死了一只小猫。是经常在学校里晃悠的那只母猫生下的孩子，才刚满月。”

“……”

“同学们的推理是正确的。而且，我也已经厌倦为自己开脱了。刚打算承认罪行、做好了被开除也好被报警也好的心理准备，你突然出现了。”

“……”

“很后悔吧？帮我这样的人渣说话。”

她笑得越来越灿烂。

“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对我释放好意。”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落下，我猛地睁开双眼。

所看见的，还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

梦醒了。

感谢阅读

第二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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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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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20AX年8月28日 星期二 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