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起青萍末

开春后,汀兰水榭后的那片药圃在云出岫的精心打理下,已不再是荒芜模样。虽然种植的只是紫苏、薄荷、艾草等常见草药,但长势喜人,绿意盎然,为这方庭院增添了不少生机。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云出岫正蹲在药圃边,小心地检查一株薄荷的叶片,上面有些许被虫啃食的痕迹。她蹙着眉,回忆着原主父亲笔记里提到的天然驱虫法子,盘算着是不是弄点烟叶水或者石灰来试试。

“咦?这紫苏长势不错,排水做得也好,只是间距稍显局促,影响通风。”一个略带讶异的清朗男声忽然自身后响起。

云出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疏阔之气,气质与陆随的冷硬截然不同,更显随和。他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她的药圃上。

“小姐恕罪,”男子拱手一礼,笑容爽朗,“在下沈述安,是陆随的好友。今日过府寻他赏鉴新得的兵器,他不在,陆伯便让我自行逛逛,无意惊扰小姐。”

沈述安?云出岫在记忆中快速搜索。春晓似乎提过,这位沈公子是将军在京中少数走得近的朋友之一,家世似乎与皇商有关,本人也颇善经营。她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站起身,敛衽还礼:“沈公子。”

“小姐也通药植?”沈述安目光扫过药圃,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并无轻视。

“不敢说通,”云出岫垂下眼睫,声音轻柔,带着点赧然,“只是先父曾是郎中,留下些手札。我闲来无事,照着摆弄,打发时间罢了。让沈公子见笑了。”

“原是如此。”沈述安点点头,看向那株被虫啃的薄荷,“看这齿痕,像是叶甲所为。小姐若想驱虫,不妨试试用苦参或雷公藤煎水,稀释后喷洒,比石灰温和,不易伤及药草根本。”

云出岫眼睛微亮,这法子比她想得更专业。“多谢沈公子指点。”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轻声感叹,“只可惜,这些寻常草药,长得再好,也值不了几个钱。听闻有些珍稀药材,如野山参、雪莲之类,价值千金,却非我等能企及。”

沈述安闻言笑了笑,他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何等敏锐,立刻听出这小姑娘话里带着试探。他觉得有趣,便顺着话头道:“珍稀药材固然价高,但寻常草药若用得巧,未必不能生财。譬如这薄荷,除了入药,亦可制薄荷清油,夏日用于熏香提神,或调制润喉糖丸,在南北货行里也颇受欢迎。只是这提炼之法,需些独特器具,非寻常人家能备。”

他点到即止,既展示了见识,又未深入。云出岫心中却是一动,提炼?这不就是简单的蒸馏原理吗?或许……她压下心思,面上只作受教状:“沈公子见识广博,岫儿受教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多是沈述安说些南北见闻,云出岫偶尔发问,问题都落在“何种物产紧俏”、“南北差价”等看似天真实则关键处。沈述安只觉这小姑娘安静乖巧,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并未多想。

直到沈述安告辞离去,云出岫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却活络开来。蒸馏器不难弄,或许可以找陈老帮忙……这似乎是一条细水长流又不太惹眼的生财之道。

数日后,北境军营。

陆随刚巡视完营防回到大帐,亲卫便送来了京中的信件。除了陆伯的例行汇报,竟还有一封沈述安的私信。

他先拆了陆伯的信,前面依旧是府中琐事,提到云小姐一切安好,药圃颇有成效,与陈老相处融洽。陆随目光扫过,并未停留。直到看到最后,陆伯笔锋一转:“前日沈公子过府,偶遇云小姐于药圃,相谈片刻。云小姐问及药材行情、南北货殖之事,沈公子一一解答。老奴观之,云小姐似对营生之道,略有好奇。”

陆随的指尖在“营生之道”四字上顿了顿。一个寄居的孤女,打听这些做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云霆口中“怯懦胆小”的女儿形象,与这“好奇营生”之举,隐隐有些违和。

他放下陆伯的信,拆开沈述安的信。沈述安的信一如既往的跳脱,先抱怨了一通陆随不在,让他白跑一趟,接着便写到了偶遇云出岫。

“你这府上收留的小丫头,倒是有趣。安安静静的,打理药圃像模像样,还会拐着弯打听薄荷油能不能赚钱!我说需独特器具,她眼神都亮了一下。我说陆大将军,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看似小白兔,内里可能藏着个小算盘的小姑娘?可比你信里说的那个‘怯懦孤女’生动多了!不过你放心,我看她心思纯净,并非奸猾之辈,许是孤身一人,缺乏安全感,想给自己寻条后路罢了……”

信纸在陆随手中微微卷曲。沈述安的话,与陆伯的汇报相互印证。那个在他想象中始终模糊的、需要庇护的孤女形象,似乎正被一点点擦去,勾勒出另一个不同的轮廓——安静,却有自己的主意;看似柔弱,却在为自己谋划。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下属和敌人都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而这个尚未谋面的云出岫,却像一池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亲卫队长赵青的声音带着紧绷的金石之音在帐外响起:“将军!紧急军情!”

所有关于京城的思绪瞬间被强行剥离、抛诸脑后,陆随眼神一锐,如同嗅到血腥气的头狼,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冷硬:“进来说!”

赵青大步踏入,抱拳躬身,语速极快:“禀将军!前线第三斥候小队在落鹰涧附近遭遇不明身份者伏击,伤亡三人,损失战马两匹!对方人数不多,但身手诡谲狠辣,配合默契,一击即退,不似寻常蛮兵游骑,倒像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专业杀手或死士。”

大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暗袭?目标是普通的斥候小队,还是一次针对他麾下精锐侦察力量的试探?亦或是……有着更深层的目的?陆随面沉如水,眸中寒光闪烁,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召集麾下主要将领紧急议事。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军营仿佛一张骤然绷紧的弓,巡逻的频次和范围加倍,各处岗哨明暗交错,往来信使的节奏也变得更加频繁而隐秘,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气氛弥漫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远在千里之外的凝重,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即便到了京城威严的镇北将军府,也隐约可感。府中下人往来行走间的脚步声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彼此交谈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偶尔能看到传递消息的亲卫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风尘与肃穆。连一向沉稳持重的管家陆伯,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下,眉宇间也悄然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云出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不动声色地向春晓打听,只模糊得知“北边战事似乎有些波折”。她坐在药圃边,看着在春风中摇曳的草药。那个叫陆随的男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因一诺千金,给了她一方安身立命之所。

“真是……麻烦。”她低声自语。若他真的战事不利,这看似稳固的将军府,恐怕顷刻间便会风雨飘摇。她原本计划的一年之期,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不是圣母,但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底线。至少,在他度过眼前难关之前,她不能一走了之。

“看来,跑路计划得暂时搁置了。”她叹了口气,望着北方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等他这边安稳些再说吧。”

可是,如何报恩?她一个刚来月余、人生地不熟的穿越者,无权无势,不懂兵法,不会武功,在军国大事上,她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拿过笔,敲过键盘,却从未握过刀剑。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些零碎的现代知识,和一份力求稳妥的心。

最终,她想到了一个力所能及,且符合她当前身份和能力的办法。

她站起身,回到屋里,找出了之前让春晓准备的、质量尚可的棉布和丝絮。她回忆着看过的视频和科普文章里关于简易“冻伤膏”和“止血粉”的配方,主要是利用猪油、蜂蜡和一些有消炎止血作用的常见草药(如仙鹤草、地榆等)进行基础配伍。效果自然无法和现代药物相比,但或许能比这个时代军中通用的某些土方子好一点点,至少更卫生。

正当她准备动手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是大学军训时,教官炫耀般教给他们几种号称“军用”的绳结打法,说是户外生存也能用。当时只觉得有趣,还和室友们笨手笨脚地学了半天。那种结,好像叫“渔人结”?还有一种拉得越紧越牢固的“普鲁士结”?以及一种可以快速捆绑固定担架的“方结”……

这些绳结,比起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普通系扣方式,似乎更有效率、更不易松脱,尤其在需要负重、牵引或者急救的场合。她心思一动,既然要寄东西,何不把这些也一并写上?多一分准备,或许就多一分便利。

她铺开纸笔,先仔细画了几种更利于活动和固定的绷带包扎示意图。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她努力回忆着那几种绳结的编织步骤,用最简洁的线条和文字说明,一步步画了出来,并在一旁标注了可能的用途,例如:“此结牢固,适于牵引重物”、“此结可调节松紧,适于固定”、“此结易解,适于临时捆绑”。

这些东西,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根本送不到前线,或者送到了也不会被重视。但这是目前的她,唯一能想到的、切实可行的事情。她无法影响战局,只希望能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准备,万一,只是万一,能稍微提升一点点效率,减轻一点点某个普通兵士的负担或痛苦。

她将画好的图纸、配制好的简易药膏和说明,仔细整理好。次日,她寻了个由头去见陆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恳切:“陆伯,听闻北境战事吃紧,岫儿深感将军护佑之恩,无以为报。这是岫儿根据先父手札和一些杂书所见,整理的一点防治冻伤、止血的粗浅方子,还有几种或许用于捆绑固定物件的绳结打法。东西粗陋,也不知是否用得上……能否劳烦您,随书信一并寄往北境?也算是……岫儿的一点心意。”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充分——感念恩情,尽点心意。陆伯看着眼前少女真诚而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些虽然陌生但绘制清晰的图样和朴实的药膏,心中不免一叹,觉得这孩子确实有心了。

“小姐有心了,老奴会一并附在家信中送往将军处。”陆伯接过东西,郑重说道。

云出岫道谢离开,心中稍安。她做了她能做的,剩下的,便交由时局吧。这份“报恩”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却是一个普通人在自身局限下,结合了跨越时空的零星知识,所能表达的最大的善意和回馈。

远在北境的陆随,依旧在沙盘前运筹帷幄,对京城府中那个孤女悄然转变的心思和这份夹杂着奇怪绳结图的“心意”,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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