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旧恨(一)

“宴听怎么能让你这样的蛇蝎女子在身边?这跟入了龙潭虎穴有什么两样?”

薛从舟嚷嚷着,吵得呜呼翻天。阮珠玉坐在一旁的靠椅上,面露一丝倦怠。她打了个哈欠,悠悠道:“薛佞,你这嘴贱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你说谁嘴贱呢?”

薛从舟不服气,从凳子上腾起,叉着腰,摆足了架势,道:“这满京城谁人不知,你们阮家是什么做派?你这女人,我不放心!”

又是这般说辞。阮珠玉垂下眼睫,手指撑住额头,从鼻子里蹿气儿。她虽不想辩驳,却也觉得烦得很,妙青见状,更是不满,也学着薛从舟那般,叉着腰,开了口:“我家姑娘有权有势有人脉。薛佞,你不放心?我告诉你,这颗心你爱放不放。”

“与虎谋皮。”这句话从薛从舟的嘴缝里溜出来,有十足的咬牙切齿之意味。

登时,屋子里落针可闻。

“二位?”齐渊站在一角,搓了搓手,看着面红耳赤的薛从舟以及面若沉潭的阮珠玉,他的声音带着些试探,道:“要不,等主子回来了,再争个输赢呢?”

无声的硝烟在这一方茶室中展开,两边皆僵持不下,怫然不悦。

最终,齐渊这番和事佬的话,只换来妙青的冷哼,还有,薛从舟的不屑。

可这只增不减的火焰,以及剑拔弩张之架势,齐渊不免为自己捏了把汗。

倏然,门扉被人打开。邱嗣因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红黄。他抬眼看着薛从舟,问:“我不过离开一会儿,这倒是成你们唇枪舌战之地了?”

薛从舟一噎,悻悻道:“谁叫你不跟我先说明白?”

“不说,便是怕你成这个样子。”邱嗣因手上动作不停,将那卷轴展开来。薛从舟还在嘀嘀咕咕什么,他听不清,只知道妙青冲上去狠狠掐了他一顿。

“这是,皇城的地图?”

阮珠玉凑近了些,仔细探究着这张地图,她的目光缓缓朝右边移,停顿在一个有些模糊不清的红点上。

“去哪里的暗道?”阮珠玉抬头看向邱嗣因。这暗道图道路纵横交错,却只有一条路径,通往的是皇城之中的一处僻静——听涛轩。所画之于卷轴上,必定是不为人知的机密。

“虎符。”

“虎符?”

闻此声,本还在负隅顽抗的薛从舟停下了动作,头歪着,硬生生挨了妙青结实一掌。

“哎哟!!!”

他捂着脸,泪眼汪汪,嘴唇也跟着打了颤,却还是坚强地说到:“什么,什么虎符,虎符不是在周家人的手里吗......?”

邱嗣因将卷轴置于这屋子正中的酸木案几上,目光始终落在其中。妙青被阮珠玉拉开了,起来时,还不解气地踢了踢薛从舟,疼得他嗷嗷叫唤。不过,这薛从舟是个皮糙肉厚的,不大一会儿,便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挪到了邱嗣因的身旁。

“这虎符一块儿在周家,一块儿嘛说是在邱渡川的手中,不过我想大概亦在阮修汀手里。”薛从舟揉着发疼发烫的脸颊,不住吸气,“难不成,他们其中有一块儿是假的?”

“他们这出戏,演得名不正言不顺,哪里会得真虎符,不过是从天子手中抢得罢。至始至终,只有一块,另一半这些蠢材更找不着,故而只能仿造了去。若他们真的有完整的虎符,周淩这个莽夫早把阮家掀翻,弑君送臣,捆邱渡川登基了。”

薛从舟似是恍然大悟,手指跟着头一起点,“哦”了好几声,道:“原来如此。还是宴听聪明,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他说罢,朝着身侧瞥了眼,又哼哈着:“你们怕是也想不到吧?”

妙青被薛从舟气得不轻,冲了过去,又揍得他口齿不清,“姑奶奶”,“神仙大圣人”的,吱哇乱叫。

阮珠玉权当没瞧见,又离邱嗣因近了近,手指落在一处卷轴之上的小径,问:“何时动身,宫里头,可有旧识堪用?”

“栖凤宫,有一嬷嬷,从前是我母妃的贴身宫婢,姓齐。”

齐姑姑。阮珠玉一愣,没想到,齐姑姑竟还有这一段身世,还以为当时救邱嗣因出宫,齐姑姑扭送周璇是因为阮修汀下的命令。

“那何时?”

邱嗣因看着阮珠玉:“何时?”

“我的探子说,三日后,邱渡川便会从边塞回来了。届时,周璇设宴接风洗尘,宴请文武百官,皇城纷乱,乘虚而入。”

三日盈雪。

大燕京城城门处,铺着一地将化的雪白绸缎。

风雪盖过人群的喧嚣,盖住了角落之中的饿殍。

太阳,已经很久没有踪迹了。寒潮穿过百姓破败的衣衫,直直朝着大燕皇宫奔去。

“太子到——!!!速开城门迎接!!!”

巍峨高大的城门口,一队曜黑铠甲的兵马从北方赶来,八百里加急,一路风尘沙砾,马骑渡步,似乎有些不堪疲惫。

为首的男子身着一身戎装,金甲闪烁着寒芒,可那隐在金胄之下的面孔却染上一抹忧愁。

他抬首,见城墙上的守卫无动于衷,一双狭长的眼中闪过几分不耐,蓦然道:“怎么,本宫回京,尔等不迎接是想反?”

那些守卫面面相觑,哆嗦着。不过片刻,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拖动开来。

一时间,一卷冷冽刺骨的冬风随着军队踏入城内。

“殿下,今日娘娘知晓您回京,特此设宴,昭告天下呢。”一旁马匹上的穿着黑甲之小将,露出有些谄媚的笑来。

他是慕容家次子,名唤慕容澄,此程为陪同,护邱渡川全须全尾地回来。论心,慕容澄是瞧不上邱渡川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整日只会摆弄那些酸诗文墨,伤感哀愁。可论权,他又喜欢邱渡川,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太子,即将称帝的邱渡川。

“这有什么稀奇的。”邱渡川的神色,淡得很,丝毫没留一分注意在慕容澄的身上,悄悄夹了马肚子,将对方甩出了些距离。

看着他这高傲样儿,慕容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做声,跟了上去。

未时,大燕的皇宫外,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一足有半人高的狗洞处晃悠。

薛从舟徘徊在洞口,抖了抖衣袖,将手中的两支烟花藏进袖中,四下张望。猛然,一只手牢牢将他拽住,吓得其捂嘴,差点惊叫出声。

“薛从舟,你和妙青在外面等着我们,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传信,明白了吗?”

邱嗣因的声音,从宫墙的另一侧传出,薛从舟忙应着,好像隔壁人能看得见般,猛点头。

“走吧。”阮珠玉在旁边低声道。此时,二人皆换上了早些时候准备好的太监服,倒是妖里妖气,的确是那不辨雌雄的模样。

齐姑姑在不远处候着,催促了些:“殿下,姑娘,还请快些,别被发现了。”

二人应声垂着脑袋学着宫里小黄门的样子,随在齐姑姑的身后。

一路无言。

阮珠玉迈着步子,只觉着这脚下的每一寸,皆是油煎。

听涛轩虽是地处皇宫无人带,但朝那头去,却是势必要经过宫里大道的。

许是能觉着后头脚步急促,齐姑姑出了声,悄悄:“很快就到了,稍安勿躁。”

今日邱渡川回京,宫里忙得很。迎面闯来好几个有些眼熟的宫女太监,阮珠玉见状,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齐姑姑。”

陡然一声突兀,落在三人耳中。齐姑姑的身板被喊得一颤,愣了一会儿,才歪歪斜斜地朝前头的人福了福身,恭敬着:“太,太子殿下,老奴见过太子殿下。恭喜殿下回京,贺喜殿下回京!”

是邱渡川。阮珠玉心中一惊,试图用身子,挡住邱嗣因。

“齐姑姑,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殿下,老奴这是要将他们带去,带去,御膳房,复命呢。”

“是吗?”

显然,邱渡川并不相信齐姑姑的话。他绕开了齐姑姑,眼眸中带着审视,不断在阮珠玉二人身上打量。

宦官的帽子很大,旁的两片儿遮住了阮珠玉脸的大半,从侧面看,只能看着些眉目。

邱渡川就这么站在原地。

汗水逐渐浸湿了衣衫,一阵寒风吹过,惹得阮珠玉不由地哆嗦了几下。

旁边的男人没有上前的意思,却似乎也不想如此便放他们走。

“这是新来的面孔?本宫总觉得有些眼熟啊。”

“是,是,回禀殿下,这两个都是才来的不懂规矩,今日筵席,这御膳房实在忙得很,故而调了他俩去嘛。”

齐姑姑咬着牙关,实在紧张。她的身子躬着,起来了些,看着邱渡川,尽力维持着一副可信任的面孔神情。

而此刻,邱渡川的神情,竟是那般揣度与一丝丝,难掩的悲哀。

“原来是如此,本就该如此......”

他呢喃着,却不再深究,只是挥了挥手,冲着齐姑姑,道:“罢了,快些去吧,别到时候,母后恼了,才是真的坏事了。”

“喏。”

齐姑姑如获大赦,忙领着阮珠玉二人匆匆离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邱渡川的那双眼眸,染上了一些雪,是这般深沉万分。

原是这样的选择,原是如此......他想着,竟是锥心之痛,让人轻叹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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