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肩头,带着些寒意。阴蒙的天,透不出多少光色。邱嗣因的面容隐在为数不多的光晕中,有些女相,却是有十足皇族气派。他长身玉立,纵然穿着素色,亦不减当年姿容,同这拙败的梅园倒有些格格不入。
若说是当年,运筹帷幄的太子邱嗣因,的确值得世人高看一眼,可如今,站在阮珠玉面前的,只是废太子邱嗣因,被阮家踩在脚底下,永生永世,翻不得身的邱嗣因。
阮珠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审视,是意味不明的打量,但心跳却出卖了她,那悸动苦涩将她缴得紧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邱嗣因。”
她直起了身子,克制着颤抖,抬眸对上他那略带凉薄的眼睛,笑得微不可察。
“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阮珠玉说得自然,可落在邱嗣因的耳朵里却是那般讥讽,心里疑窦丛生。
邱嗣因被阮家所弃,按着阮修汀的做事风格,斩草除根才是他的最终结局,所以,他邱嗣因应当是具枯败的尸首,曝尸荒野才对,可现在他还活着,如今又莫名再见阮珠玉......
“你不死,我倒是难以长眠。”
那有些瘦削的脸庞上又覆了一层薄冰,邱嗣因长若鸦羽的睫毛颤动,一点雪,从上头落下,撕裂开他长久温玉的假面。
“阮修汀就这么不愿放过我?”
混着梅香,声音清冷,他的手,修长,有力,带来一阵寒冬的风,却停在阮珠玉貂绒相簇的白皙脖颈前,一抹猩红落在邱嗣因的眼角,是那样落寞。
甚至,还有一丝难言的痕迹。
而此刻阮珠玉的声音,恰似一条缠绵的毒蛇,吐着蛇芯,自上而下,将邱嗣因穿透个遍。而她的手,若柔荑,更似蛇尾,缠绕上邱嗣因的指节。
“邱嗣因,你是在想杀了我吗?”
她的气息,温热,尽数扑灭在邱嗣因的怀里,是那样娇柔,如此引诱。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邱嗣因,你不想为自己的落魄,报仇吗?”
风雪洇在手指尖,化在手指间,阮珠玉的话语变了三变。邱嗣因的眸子好像灼了火,一点一点吞噬着眼前的阮珠玉。
冰凉握紧了她的下颚,禁锢着,邱嗣因的神情亦有些玩味的模样。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阮珠玉看着他,在心头描摹着他的眉目,这样高挺的鼻梁,好似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的眼眸,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殷红的薄唇,苍白的脸。
这般好的面皮,时至今日,依旧怎么看都不腻。
“邱嗣因,你心里,还有我吗?”
这话说得轻又说得巧,阮珠玉那双玲珑手穿过螺青貂皮披风,捧上了邱嗣因的脸颊。他眼前的她笑得勾人,而他的唇,被指腹所吻,带着消融雪的那点温凉,触及心灵,直让邱嗣因咬唇。
“太子殿下。”
邱嗣因的身子有些颤栗,困住他的铁链发出剧烈的碰撞声,手指动了一些力气,是在拨云撩雨。
他的唇带着侵略,滚烫着。
邱嗣因的吻绵长,是旧情人相见的不舍与无尽思念,更是混杂着愤怒与万般不甘心。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邱嗣因望着手里面若桃色红,喘着气儿的阮珠玉,手掌收拢了去,眼中是那么哀伤。他问着她,亦是在问着自己。
“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此刻的阮珠玉像一把淬了毒的剑刃,还未刺进邱嗣因的心尖,便又是一阵情丝缱绻。邱嗣因不想听,他当自己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发了疯地咬动着阮珠玉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
直到一点血腥,弥漫开来,他才停下更为深入的动作。
心在隐隐作痛,指尖拂过阮珠玉丹唇洇出血滴子的地方,张了张口,问出了将要郁结于心的话。
“那你呢?阮珠玉,你可曾想过我,怜过我?”
金舆马车上,铺满了几层暖绒。妙青跪在阮珠玉的脚边,为她捶捏着腿,妙姿展开话本子,念着里头的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姑娘,今日玩儿得可还舒心?”
妙青讨巧着,看向阮珠玉,手上的力道不减。
“舒心?”阮珠玉的指尖不住地触碰着似还残留在唇边的温存,笑出了声:“倒是见了很久未见的故人。”
主子见了谁,妙青自然是不敢多问的,她依旧面上带着笑,话锋却是转了三转儿。
“今儿去涂夫子那儿,姑娘,山里头的路不好走,怕是又要在这车里边儿坐些时候了。”
阮珠玉不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因着冬风起伏的金绸帘子上。
青山亦盖疏云色,萦绕在翠绿竹隐中。
竹屋的小童听着外头马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从小泥炉旁支棱起了身子,朝外头看去,不大一会儿,便见宛若云台的华丽行车,登上了这座山峰,堪堪停在竹屋外头。
先映入眼帘的,是妙姿,她下了马车,为里头的人摆上踩凳,一双精工粉白牡丹绣样的羊皮小靴踩踏在踩凳上。
“朱小,是谁?”
竹屋内,传来涂霓的声音。她问着,披上一件小绒夹袄,迎着漫山风雪,出了屋子。
“夫子,是我,珠玉呀。”
一炉滚烫泛着竹香的茶水,沸腾着。一盘棋横在中间,玉子交错,划开一条无形的鸿沟。
棋子落下,涂霓轻笑,抬了眼,看向阮珠玉,觉着有意思,笑问:“所以,你试探他?”
“自然。”
说话间,阮珠玉的黑子落在白子旁,悄无声息地将白子团团包围,赢下这无声的硝烟。她噙着三分笑,抬了头,可眼底,却是无尽的潮涌,眼前竟又浮现邱嗣因那张缠绵后而潮红的脸。
“你就不怕他真杀了你?”
涂霓接过朱小呈上的茶,吹开了上头的沫子,饮下一口热汤。她是有些好奇的,作为阮珠玉的开蒙夫子,十余载的光阴,若说阮珠玉想让邱嗣因坐上群龙宝座临时起意,那她自然是百般不信的。
“杀我?”阮珠玉嗤笑着,欲将棋盘上的玉色棋子一一归位,可手中捻着的玉子却最终被握紧了去,“杀了我,那便是连他最后也是最唯一的筹码也扼杀了去。”
“这一年,他的羽翼,早被阮家拔光了。”
竹林簌簌,被雪压弯了绿苍,寒风在竹屋外,打了个回旋儿。阮珠玉半倚着,道:“我父亲要害他更要害我,如果今时今日不是我救了他,那夫子以后怕是要来给我扫墓了。”
“哈!可是遍体鳞伤的狼崽子,要是被将养好了,反扑了,可当如何?这般不瞻前顾后,可不是你啊。”
涂霓说的,是个大问题。邱嗣因嘛,为人裙下臣时,便是能将阮珠玉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又怕化,可是让他高傲自洁的人格,被撕破,践踏在地上的亦是阮家。
邱嗣因的狠戾,她们皆心知肚明,涂霓不信,阮珠玉何尝不知他的报复如何猛烈。
“珠玉,你可想好了?”
阮珠玉避开了涂霓的话头,从袖袋中,取出那赤色朱雀远观器,递到涂霓的面前去。
“好精巧的物件。”涂霓夸着,许是真的喜欢,她不住地抚摸着上头錾刻的精巧火红尾羽,将之放在眼前,透过那朱红目镜观望着竹屋内的场景。
“夫子,可看出什么?”
半晌,涂霓才放下远观器,却只摇头。方才的朱红目镜外,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竟是一个装饰。可若只是个寻常物件,阮珠玉亦自然不会交予她。
“你看到了什么?”
阮珠玉只将头侧向一旁,正伺候的妙青便识趣地将妙姿和朱小带出了屋,等这屋子的大门被关得严实,阮珠玉这才开了口。
“大火和新皇。”
只从一只远观器中便窥探得天命,这是可笑,更是呓语。但,涂霓知道,阮珠玉的话,并不是痴人说梦,说到底,她是一直站在权利巅峰的人。
“你说的天命新皇,该不会是......”
涂霓止住的话头,意在邱嗣因的身上。
“可现在,你是邱渡川昭告天下的未来太子妃,就不怕你们阮家突然转了风口,扶持传闻已死的废太子,周璇这个老狐狸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阮珠玉那若远山黛的双眉蹙起,一丝轻佻的模样从这骄横的脸上展开,带着些许薄淡。她的食指撑住了下颚,有些无奈,声音也是淡的。
“夫子这是忘了,周璇为了她那个傻儿子,可是将一切都压在阮家的手上,如今她那丁点儿皇后的威仪同所剩无几的权势可全部被我拆吃入腹,哪里又能抗衡呢?”
山顶的风雪不饶人,吹得屋外动静不小。炉火依偎在其中,烧成一抹鲜艳的红,映照在阮珠玉的脸颊,有些沉幽。
她饮尽最后的暖茶,将杯盏置于桌前,响着杯壁碰撞的声响。
“倘若周璇真的这么不识其力,可以来试试,看看究竟是谁,会死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浪潮中,尸骨无存。”
目送阮珠玉离去,涂霓只觉着今年的冬,比往年更深了几分。站在她旁边的朱小,有些踌躇着。
“朱小,你又听了客人的墙角。”
这声清脆,朱小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望着涂霓,很是疑惑,挠了挠头:“夫子,可万一,这事儿,它不真,岂不是......”
“不真?”涂霓轻笑开了,眼睛看向乐尽天真的朱小,道:“就算这一切都是假象,阮珠玉亦不会放过这一际遇。”
“如今,竟是连我也捉摸不透她了。”
阮府里头的雪早已被婢女小厮扫开了去,园子里头还是跟春天没什么两样,各式的稀奇梅花儿争相尽放,兰蕙萌动,朵朵清丽。
阮珠玉立在金丝书房外的斜虎皮上。门开了,伴随着一阵热浪滚滚,钻进她的衣袖里头去。
眼前正拿着经书,手里捻动一百零八青玉紫檀手持的阮修汀,眯了眼睛,打量着进屋的阮珠玉。
“什么风,把珠玉吹来阿爹的书房里了?”
他打趣儿,却见阮珠玉,并不像从前那般似小鸟儿一样,飞到他的身侧,转而,只是立在远处,逆在雪影中。
“阿爹,女儿要退婚另嫁,做他人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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