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转圜

阮修汀的脸色,难看非常。他这一生可谓前半生刀尖嗜血,成了这国之太傅,后又逼死丞相,诛杀大夫,如今才得以踏上天梯,承天子亲授,佐太子,监国理政,权倾天下。

他靠在书房的软榻上,望着跪在地上的阮珠玉,只觉得是他平常宠坏了她,才纵容得今日这般无法无天,竟弃掉后位,真真是荒唐。

“你要退婚给别人做皇后,是发了癔症?当这阮家是皇宫,我是皇帝老子?”

阮修汀话说得不留余地,怪罪得很,却也不再多言,只翻动着手里的经书。

他在等,等阮珠玉同那些拒嫁的闺秀们一样,哭闹哀求,诉尽衷肠,再狠狠地罚了去,断了她这根忤逆的筋骨,体体面面地送进东宫,成就阮家一番宏图伟业。

可是下头,一丝动静也没有。阮修汀将书从眼前移开,却只见阮珠玉沉静在身前,不怒不泣,惹得他不禁发了问。

“你要嫁给谁?”

此言罢,阮珠玉朝着阮修汀一拜,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让阮修汀不免惊诧。

“嫁,邱嗣因。”

嫁邱嗣因?阮修汀的手不住地将书梗压紧了不少。不过很快,他悄无声息地直起了身子骨,睨着阮珠玉,眼里是无尽的探究。

“嫁一个死人?”

阮珠玉的眸子垂着,她久久不语,直到前头的书影晃动,她才出了声。

“死人?”她带着笃定,不疾不徐,将目光落在那张威严却儒雅的面孔上,“他是不是死人,阿爹不是,最清楚了吗?”

阮珠玉看向阮修汀,他的眸色微动,却终究变成平静的湖泊,深而不见底。阮珠玉不是傻子,若要说是谁,能将废太子雪藏在深宫之中,左右宫里头的秩序,不让人揭开这骇人的秘闻,不可揆度却又显而易见。

经书被丢弃在案几上,掀动了几卷儿微微泛黄的卷轴,一点波澜在一汪沉寂中荡开不小的波涛。

“你从何得知?”

阮珠玉直着身子,动了唇,却只道:“若我说,我窥一丝天意,今日阮家不辅佐邱嗣因成这大燕的新帝,来日我阮家便是火堆里的锦绣门户,阿爹信吗?”

阮修汀当然不信这牛鬼蛇神,天降机缘。大燕的这把金龙蛟椅,谁坐?是他说了算。

他看着阮珠玉,目光是微妙的。

“妙青,快将姑娘扶回去。”阮修汀驱逐的话刚落在外头候着的耳朵里,便被阮珠玉堵住了去。

“阿爹,阮家,赌不得。”她起了身,与阮太傅对立着。她说得那样平那样缓,如此从容不迫,却带着不可逆转的锋头,“你让邱渡川坐这太子之位,不过是觉着,当今天子病重,邱渡川是个蠢笨的,任由你拿捏。”

“而阿爹囚邱嗣因,不就是想给自己备得转圜的余地吗?你也知道,邱渡川纵然蠢,可他身后,是皇后,若她拼死一搏,必定能将你从这一手遮天的位置斗下去。”

“可是邱嗣因,母亲早逝,兄长早夭,若是为子,便只能依靠阮家了呀。”

阮珠玉说着,再抬头时,已是梨花沾泪,我见有怜的模样了。她的神态有些柔弱,却是一心为阮家筹谋样子,望着阮修汀,神情百般哀戚。

“你本就做着弃我的准备,我不怪阿爹,可为何不在一开始,便让我这枚棋子成定胜子?让女儿跟你永远站在一头,共持长盛兴衰,而非独身。”

“阿爹,女儿也想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她的话语随着热炭滚滚掀开了掩盖在骄宠之下的权利波横,露出早已了然心头的一味腐朽,肮脏。阮珠玉的眼睛里头有着泪,可深处透着寒冬的雪,平视向神情龟裂不堪的阮修汀,是如此讽刺,揭露着阮太傅的人面兽心。

回薇园的路上,阮珠玉深深呼出一缕热气。终于,在这披着和睦外皮的阮府中,不用扮演父慈女孝,扮成愚蠢,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命运的阮珠玉。终于,可以得到一丝掌控自由的喘息。

许是受了太多的冬风,这病本就未痊愈,阮珠玉坐在千锦软榻上,有些微微喘咳,不住地抚着胸口。

屋里头没人伺候,阮珠玉招来妙青,出的声有些沙哑。妙青为她斟了温茶,送到阮珠玉的手上。

“妙音和崔嬷嬷可招了?”

妙青轻点着头,俯下身,耳语道:“招了。”

“正如姑娘猜想的,这两个人,面上依旧,可芯子却早被人换过了。”

不用猜,这些周璇派来的探子,自认为扮成这薇园丫鬟婆子的模样,便能不被识破,听得秘闻,探得动向,实在愚蠢。阮珠玉将茶盏落回妙青手里头去,道:“得找,妙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崔嬷嬷和妙音到底去哪儿了,你得去查出来。”

妙青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薇园里头,又是寒虐风饕,六出纷飞。阮珠玉命了丫鬟,做了些软糯沁香的糕食,送去了阮夫人的院子里头,不大一会儿,那边儿便派了赵嬷嬷来。

“姑娘。”赵嬷嬷轻声唤着。她有些心疼地看着阮珠玉,阮修汀方才瞧了薇园的糕点,可是在桌儿上发了好大的火,阮夫人亦被吓得不轻。

“赵嬷嬷,是父亲让您来的?”

阮珠玉问着,将赵嬷嬷扶进了屋。

“他说什么了?”

赵嬷嬷的神情变化着,终,只是扯出一抹苦笑来,说:“大人发了好大的火气,难听的话,全说了。然后,然后便回了宫里去了。”

阮珠玉知道,阮修汀定然会撒火儿。原因无他,她送的糕食,可不太寻常,乃是天子从前的心头好,更是常经邱渡川之手,让其缠绵病榻的东西。

这是威胁,亦是示好,更是抓着阮修汀的一点命脉,他不得不应。

等赵嬷嬷走了,阮珠玉这才卸下气。她扶住桌沿,咳嗽着,引得妙青从屋外进来。

“姑娘不过只是提了另外的法子,大人便如此生气......这条路,姑娘真的想好了吗?”

阮修汀今日之雷霆,不过是因为阮珠玉这枚棋,活了,不再是死物。与阮家抗衡本就凶险非常,不做他人卒子的代价,阮珠玉早想了千遍万遍。登上皇后之位,再肃清朝野,过继皇子,架空邱渡川,这些事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盘旋,析知利害,眠乾睡湿。

而如今,若是邱嗣因,成王称帝,那便是阮珠玉在这波橘云诡之下,最好的抉择。

“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便是行在刀尖的。即便真的会死,我亦要死在真正的凤位上。”

阮珠玉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屋里的香,燃在其间,缭绕娉婷,烛光悠微,倒让人看不清远处铜镜里的自己。

“妙青,去吩咐人,递帖子,明儿,我要入宫侍疾。”

阮珠玉的心思,有些飘忽,神色,亦晦暗不明起来,窗棂外的风雪,沉了又沉。阮修汀既然允了,那就别怪她借他的力,为自己再乘上一把风。

白日的雪,小了不少,盖在宫道旁,融化,成带着冰碴子的徒水,在养心殿前悄然湍流。

阮珠玉的发梢,承了些莹絮梨白,端立在殿外。她作将来大燕的太子妃,前来为病危的陛下的侍疾,本就驳不得,况且阮家亦更是能挣得好名声,这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阮修汀自然是应允下的。

间不容瞬,掌事太监,甩着精工细做的白马尾鬃毛拂尘,一路小跑着,从殿里出来,见阮珠玉,先是行了一礼,随后,恭敬道:“阮家姑娘,久等了,随老奴来吧。”

养心殿内,周璇坐在金纂龙榻边儿上,手里头,握着一卷丝绢,替皇帝邱祝,擦拭着一点薄而密的汗珠。阮珠玉朝上头福了福身,讲着觐见的词。

“臣女阮珠玉,见过陛下,见过娘娘,陛下万安,娘娘万安。”

周璇不说话,手里头的动作不停,全然若未闻其声的模样。这是在立规矩,她还是记恨的,昨儿个被阮珠玉下了的颜面,今日,讨回来亦不晚。

阮珠玉听着上头,没了的动静,知道,这就是周璇的报复。实在太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她迈着小步子,在周璇的余光里,越走越靠近。

倏忽,一股蓦然的力道,从旁的钻来,直摁在周璇的手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阮珠玉,你的胆子愈发地大了,没有本宫的允许,竟敢......”

周璇的话还有后半句的,却全咽进了喉中。她见着阮珠玉的神情不复往常,是如此地沉寂,像晚间的那点猩红色。

“娘娘啊,您累糊涂了,让珠玉来吧。”

正是说话间,阮珠玉的手,便抚上了那张凤羽丝绢,她俯下身,馨香笼罩在周璇鼻尖。珠钗颤动着,泠泠声响交织在了一起,是无言的交锋。

“这还没放权呢,娘娘训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这声悄然,只容她们二人所能听见。周璇的眸子,染上无数怒意,掐住了阮珠玉的手腕,那豆蔻指甲深深浅浅地嵌进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生了红痕来。

阮珠玉垂下眼眸,笑得狂然,将周璇的手指,一根一根掰离了手腕。

“娘娘,您劳累,珠玉替您侍疾。您身子要紧呢,且放宽心,珠玉能伺候好陛下的。”

阮珠玉睨着怒不可遏的周璇,可说的话却是朝着身外头的。

“齐姑姑,扶皇后娘娘,回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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