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偎权

冬日的早晨,总是沉寒万千。一碗清茶搁置在掌心,升腾着雾蒙蒙的暖意,尽数扑落在阮珠玉的眉睫,变成凉意。

“昨夜,我睡得早,隔壁可有异样?”

阮珠玉问着,任由妙青锤捏着她的颈肩。

“奴婢派人盯着呢,姑娘可就放心吧。”

妙青话落,阮珠玉只不过点头,并不再说话,接过张嬷嬷的一碗淡粥,佐了山里溪群的野鱼软糜。山中风雪早止步于夜,天色透着一丝微弱的阳光,倾在脚边,不得温热。

门外一阵拖沓的步履声,随后,便是旁的人识趣儿,将房门合上的动静。木椅摩擦着鹤立花纹的羊绒地毯上,发出不小的声响,阮珠玉的余光里头落了个人影。

“你倒是起得早。”

她回头去,正巧迎上邱嗣因的眸子。

他没理会她的揶揄,指尖点在桌面,画出一道暗界。

“若要争王,便是要兵要权。推翻周阮二家,单单只是你所说的好名声,可是不行的。你真想坐这大燕的凤位,那便势必要同我去讨,去挟。”

阮珠玉看着邱嗣因的手指在锦绣织缎上勾勒出两个字来。

陈平。

阮珠玉的目光隐约有些晦暗。陈平,此人乃曾经的安定侯之幕僚,已是才绝之辈,而他所效忠之人,更是大燕开国以来唯一的外姓侯——安定侯穆何敛。

一曲萧塞秋笛歌,沙卷寇败旌旗落。

不曾见君携恩来,只望燕胄没马革。

此诗题于天子,标榜于世,颂之高尚,扬其威武,一时间穆何敛风光无两,是为大燕第一武将。

直到,阮修汀收买军营中馈,那些军官利益熏心,竟封封奏章落井下石,一一呈递于朝堂之上,扰乱圣听。不得已,天子为保其性命,只能扣其一个恃宠而骄的罪名,让穆何敛就此告老还乡,阔别沙场,如今已是五载光阴。

“穆何敛,已是晚秋之辈,你想让他老人家,重振当年兵马,是不是太让人为难了些?”阮珠玉搅动着有些凉了的粥汤,又道:“更何况,我父亲可是阮修汀,他若是知晓我要为你的妻,为你的后,岂不是会朝你发难?让你一脚将我踹了去。”

“不会。”

邱嗣因盯着她嘴角的一点粥渍,幽幽:“你如今可是与阮修汀就此划开界限,不是?”

“昨日宫门前的那番闹剧,你若还受他一点庇护,那周凌就算再嚣张蛮横,也骑不到你头上来撒野。”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周淩回宫,阮珠玉竟是一点风声亦不知,宫门处的动静闹得难堪,却无人解围。看样子,她这位太傅父亲,想借周家的手以示她的不乖和他的不满。

“你倒是看得明白。不过嘛,手边儿的一只兔子,饲养甚久,突然不再吃草,而是食肉,任谁都会惊惧。”

阮珠玉将碗盏推至一边去,垂下了眼眸,她的手指,在方才邱嗣因所画写的字上揩了两指头,将之抹去,道:“你我从昨日起,便是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倒是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且问你,如若我不来,那你,会如何出宫,再如何制胜?”

这是在审呢。审他邱嗣因手底下到底还有没有什么猫腻,不过,她也不太指望他直白坦诚,只是试探着,期望从邱嗣因的神情中,找出一点点不同来,以此加以猜测。

“你说得好笃定,万一,我就此磋磨光阴,至此病死,亦或,老死宫中去,不也是个好活法?”

邱嗣因笑得无赖,他说得轻巧,仿若一句玩笑。

“东宫屠戮,又被长囚,受尽侮辱。你这般傲骨铮铮,自诩不凡,会能不恨?”阮珠玉也跟着笑,可却是冷的。她的手指伸在邱嗣因的胸前,贴着她为他置办的一身新衣纹路处,划着圈儿,打了转儿。

“你骗得了别人,可是,你骗不过我。”

阮珠玉的眼睛盯着邱嗣因,好似要将他看尽。陡然,那有些血色的指尖被紧紧握住,那张脸,带着些温热气儿,放大在阮珠玉的面前,那双眼眸,若瓣瓣嫣色桃花,长睫轻颤。

“当年屠戮,还剩得有一支暗卫,如今还在广纳贤士,已有上百人是矣。”

“对我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这些话,实实在在落到阮珠玉的耳朵里头,平添一抹烫人的意味。她看着他张合的唇,似乎一切都来得太过轻易,惹得她不禁有一瞬失神。

“那你呢?阮珠玉,你的诚意,定不能输我分毫啊。”

邱嗣因说着,脸上挂着狡黠的意味。

阮珠玉黛眉微微挑起,她的手巧妙地从那有些硌人的指骨处抽离:“谁说我要告诉你了?”

“邱嗣因,你可真是高看自己。”

这是被耍了。邱嗣因不恼,反倒还有些高兴的模样。他的眉目垂垂,起了身,指尖触及身前的那张脸,抚下一道柔软,最后,止于朱唇。

他不言语,不过转身,朝着外头走。

“邱嗣因。”

她在后头唤,困住了他的脚步。

“郎中说,你的脚,还得半月,才好得了,你且好好歇着。也别想着逃,这伤口,可经不起再裂。”

阮珠玉说着,呷了茶水。邱嗣因的身子微微顿在原地,又恍若未闻,打开了房门。

妙青见邱嗣因走了,便从外头进来,步履是有些急促的,她候在阮珠玉的身侧,神情有些担忧,再往下看,她手里头,还捏着一封从阮家连夜赶来的信,那么轻薄,却又重若泰山。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阮珠玉正说着,眼前的妙青便是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将信呈递到了阮珠玉的面前。

听着上头展开纸张的声响,妙青闭了眼,声音更是带着些哭腔。

“是奴婢的错,没查清,走漏了风声,才致大人这信落到姑娘手中!”她一边说着,身体亦不禁匍匐在阮珠玉的脚边。

良久,一声清明,才从阮珠玉口中道出:“起来吧,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纵使这儿围成了铁桶,再拿个密实的锅盖罩住,父亲也会知道的。”

她的目光,还落在这纵横的墨迹上,可心头依旧窜起一阵火气,指尖捏着纸角亦泛着白。

这逐字逐句,尽是威逼利诱,尽是阮修汀的算计。阮珠玉不想再看,索性将信摔在桌儿上。

山涧的风是狂狷的。泪水从阮珠玉的脸上落下,滴在她的手心,滚烫,再到冰凉。

心头划过怒意万千。阮修汀,竟拿她母亲威胁她,字里行间,直戳她的心肺。那样温柔小意的妻子,这般爱她的母亲,竟是嫁给了这样的人,最终,为他人之把柄,沦于这般苦楚。

呼吸愈发急促,阮珠玉的恨,至此生了根,发了芽。

半月的光阴,近乎飞逝。庄子里头,来了些人气儿,张嬷嬷也忙碌了不少,还命了采买的,每日换着花样为阮珠玉呈新鲜玩意儿,逗她开心。平日里,邱嗣因偶尔会来她屋子里。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些相商的话,二人之间仿佛有一层割裂不开的薄帐,她不想破,他亦在犹疑。

西厢房内,山里的赤脚郎中正拆解着邱嗣因脚踝处的纱布。

如今换了五六副药,他的脚伤,早已愈合,现在更是行走自如了不少。

“这段时间,将养得不错,不过呢,还是得再央些时日,这伤口深,一定一定要小心呵护才是。”郎中话朝着阮珠玉说,又写了一副处方,交予妙青看管,“不过,怕是阴雨天,脚踝还是会有些痛的。届时,按照处方,小火煎药两个时辰,服下,便能有所缓解。”

妙青去送了郎中,阮珠玉坐在厢房的软椅上,看着床榻上的邱嗣因,声音轻轻,道:“陈平今日回京,设了小宴,接风洗尘。”

“可是,我找人打听过他所宴请之人,都是些三五好友,都说,他同穆何敛早已分道扬镳,如今,不过一小小文客,游玩山水。”

“你当真觉着,他能助你?”

金笼子,玉马车,卷起一帘寒气,停在一小宅院之外。夜里的陈宅,热闹着,里头传来贺喜的声音。

两只绫罗面,一双绝世影,止步在宅邸门前。妙青的手轻叩陈宅的大门,发出动静来。不大一会儿,吱呀一声,宅里的景象纷然而至,那些带着疑惑的目光尽数落在这一行人的身上。

开门的仆妇有些局促,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

“你们是?”

话音未落干净,阮珠玉的步子便先踏进了门槛。那一绫罗面具,是山中雪狸的模样,她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看向众人拥簇着的为首之辈。

“陈平?”

她的声,响在此地。眼前这些人不知觉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来。

本是不雪之夜,可阮珠玉这般做派,却又为此冬添上几分冷凝。

“来人,先请各位回去吧。我有要事,要与陈平陈文士,相商呢。”

阮珠玉说得并不容人反驳,引起了不小的抗议声。可待她身后的侍卫亮出刀剑,映照着泠泠月光时,他们又鸦雀了,纷纷躲到了后头去。

于是,众人的眼睛全然放在了陈平的身上。这样的戏码在此上演,如同催命一般的架势惹得一宅静默。

阮珠玉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陈平,闹腾这么久,他不过站在原地,看上去,倒是有些平静,阮珠玉觉着实在好奇,便上了前,开口,问:“陈平,你不害怕。”

“害怕?”

“害怕!”

这两声,分别从身前身后同时传来,众人皆朝后看去。

月光之下独立一人于门外,发丝沁雪,岿然不动。他的气势是那样威武不屈,依旧当年音色,雄赳赳,气昂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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