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穆何敛麾下之大员,何曾谈过‘害怕’二字?”
穆何敛掷地有声,沉稳凌冽的目光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虎纹绫罗面上。他本就着了一身耀眼的戎装金胄,上头的甲片乘了暗红的血色,白蒙雾了发丝,却是不减当年气派,铁剑配身,杀气腾腾。
直到那双铁踏皮靴扫开灰尘万千,立在邱嗣因的面前,穆何敛那若鹰的眸子,才犀利地透过假面,直穿其中。
“陈平,先让各位客人回去吧,今此之宴席,算我穆何敛欠你的。”
宅邸寂静,独留四人于其中。风卷起衣袖,屋檐处的风铃亦被吹摇得叮当响。
“我听闻,从前的太子,不仅没死,还准备让老夫助他夺得龙椅。”穆何敛说得这般轻松,可眼底却全是狐疑与警惕,“若是此番遭人哄骗,那可别怪老夫替天行道,除奸佞,杀乱臣!”
利刃出鞘的声音霎时响起,划破了寒冬的朔风,刀光凛冽,刀气直逼邱嗣因的咽喉。
而这刀尖不过轻挑,那遮挡真容的玲珑假面应声落地,旋即,是一张令穆何敛无比熟悉的面孔,展现在他的面前。
一瞬惊愕,再到不可置信。穆何敛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他花白的眉动了动,目光却是游弋亦犹疑。直到,一粒雪白划过邱嗣因的面前,再落在那把离他不过一厘的剑柄上,沧桑之声,带着声泪俱下的苦楚,方才响起。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泪水终于从那张年迈的脸上滚落,狠狠地砸在地上。喜悦,澎湃之情兼之,希冀之意最甚。
“穆老将军,您不必多礼,我已不是太子。此次非我本人前去拜访恭请,实在是我的脚上长期戴着镣铐,伤口深得很,近来才堪堪痊愈。”
邱嗣因的手扶住将要朝下跪去的穆何敛,神情之中,是那般爱惜群才之意,随后,又转头,朝着身后已然呆立的陈平,道:“陈文士,今日多有冒犯,扰了您的洗尘宴不说,还惊了您的客人,实在唐突。”
“不过,时态紧迫,故而非常手段。”
他的话落在陈平耳边,倒是让陈平上了前。他躬了身子,语气恳切至极,说出的话更是忠心可鉴:“殿下此言差矣。殿下乃大燕之救星,国为大,民为天,纵使我陈平身埋半截土,亦在所不辞。不过一场无足轻重的宴席,如今知晓殿下还活着,何不算幸事一件,哪里还用得着推杯换盏以蒙我满腹无奈的救国心切?”
“果然,我没看错人。”邱嗣因说着,面上挂着钦佩的笑来,他让陈平起了身,言语里头,尽是爱护:“从前便听闻,穆老将军与陈文士是知音,心系家国,是大燕一代出色才辈,今日一见,只叹传闻不假。”
“殿下真是谬赞。”陈平说着,朝着身前的人,恭敬道了声“请”。
可邱嗣因的眸子却落在了阮珠玉的身上。她不说话,迈开了步子去。穆何敛此刻心思全然在了邱嗣因的身上,不过,陈平的心思倒是细腻得多,他见邱嗣因亦不语而行,便知现在发问还不时候,只好领着四人踏进这有些凉的屋子。
陈平所居不过一方正小屋堂,四周散漫的书籍被胡乱丢放,一篇接着一篇的诗词散墨三卷连着五张地落在几人的脚边。
“许久未归,家中又无奴仆收拾,故而有些凌乱,叫各位见笑了。”陈平说着,讪笑到。
阮珠玉随在他们之后,迎着光亮的烛火,伸手拾起脚边一页破墨油诗。
“他乡替骨凭寒碎,贪**稷必亡国。陈文士,真是才华横溢。”
她念着上头的诗,眼睛却落在陈平的身上,这张雪狸面具映照着火红的烛光,平添几分喜色,倒是叫人有了些亲近的意味。
“这位姑娘,是?”陈平知道这是可以探得身份了,便顺着阮珠玉的话,发了问。他的双眉轻蹙,故作一派疑惑的神色,同穆何敛相视着,二人皆在对方的神色中都瞧出了一丝迷惘来,终又看向邱嗣因。
阮珠玉看着眼前的二人只觉着有些逗趣,不待邱嗣因开口,她便先出了声,可说的,却实在让人摸不住头脑:“两位若是知道我是谁,想必是会想一棒子将我打出去。”
“哦?”这话倒是惹来了穆何敛的兴趣,他的手按在未出鞘的剑身之上,带着一丝质疑,道:“一个女娃娃,怎么会让我们这两个老匹夫恨了去?不过,瞧你这身打扮,华贵得很,是京中哪家贵女?总之,不是太子身边的哪个丫鬟小厮就是了。”
阮珠玉闻言,只低下头,轻笑,没驳亦没应,她避开了穆何敛的锋头,话语绕了一圈,只说:“不如穆将军,与陈文士,且听我一言,再探我身份,如何?”
四人对坐,身旁是方才的仆妇煮沸的茶汤,烧了些暖炭的屋子也比之前热乎了不少。
“二位。”
阮珠玉从圈椅上而起,朝着穆何敛何陈平的方向,先行一礼,才悠悠:“如今之形势,想必二位应当明了,若真让邱渡川登基称帝,可就真是到了大燕将覆之地。阮修汀将太子囚于深宫,不过是为自己,备两手准备,他同周家,还有很大的嫌隙。”
“若要邱嗣因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得塑其凄苦,奖其筋骨,势必要与邱渡川有个鲜明的对比来,此乃第一步。而,若要一个实至名归的行事名号,需得陛下之金口玉言,此乃第二步。至于第三步嘛,斩周淩,屠周氏,必要时,连带着邱渡川,也应诛之。”
“那阮家呢?”
陈平发了问,而穆何敛的眸光,亦在阮珠玉的雪狸面具处,打转。
“阮家,不好除。”
“于你而言,阮家自然是不好除的。”穆何敛的神情愈发锐利,他望着假面之后的阮珠玉,挂着一抹冷笑,“阮家人,竟伏在这里,意欲何为呢?”
阮珠玉的眉目沉了沉。
“穆老将军怎的这般认定,我就是阮家的人。”
一声哼哈从穆何敛处而出:“你通晓周阮之境,而且,这外头候着的婢女,着的绸缎,可是不菲之物,京城如今敢如此奢靡之人,除了是阮家人,还能有谁?”
“是焉,非焉。”那雪狸假面就此被摘下,露出阮珠玉的脸来,“我虽姓阮,但已经是行事,准则,皆同我父亲阮修汀桥归桥路归路了。如今,我弃阮家,阮家亦迟早不容我,还请穆老将军放下心。”
“放心?奸臣佞贼,我怎么放心?谁知道你的底细?”
穆何敛此话一处,气氛陡然变得若外头般,冻了天地,寒住了人心,实在僵持不下。阮珠玉当然想过此般景象,阮修汀的名头可是毫不意外的难听。
“穆老将军。”
邱嗣因的声音从旁的传来。
“阮珠玉虽是阮家的千金,可左右不过亦是他阮修汀用以制衡周家的一枚棋,随时可弃,她之所以助我,或说助我们,也不过是为了逃出阮修汀的魔爪罢了。”
穆何敛哪里信得这等说辞,他的面色并不好看,说是恼怒,更多的,是觉着屈辱。若真要他同这阮家的人打交道,互相扶持,简直比喂他吃苍蝇还要犯恶心,难受的。
越想越是如此,武将嘛,直肠子,穆何敛朝邱嗣因拱了手,说的话,是有些不好听的:“害我丢官罢爵,都是小事,可他阮修汀是什么人呐。殿下,您不是不知道,此人心思歹毒,扰乱朝纲,把持朝政,意图颠覆政权,可谓千古第一恶人是也!”
“实不相瞒,来之前,我早已想过今日结局,唯恐是这阮周两家下流东西设的陷阱,索性披上这一身御赐燕甲,只身一人,以便同归于尽,落个宁死不屈的节操是矣。”
“若她是阮修汀的人,那便不会救天子,以成全我。”
邱嗣因这话,落在地上。他看向穆何敛,神情之中,并不能分辨出情绪,只又道:“若不用她,那自然不能知阮修汀的动向,既要将其碎骨,必先知其软肋,这亦是不能没有阮珠玉的道理,如此一来,阮修汀便还在垂涎,还有这把持江山的快感,他越是如此,马脚便会露出越多。”
穆何敛听罢,先是一愣怔,又同陈平相视,问:“殿下是说,当今,当今陛下是还能活着......”
这可是个惊天的消息。穆何敛他们当然知道天子病危,自然是有人为的手笔,让邱渡川更为顺利的登上皇位。不过,明白其中暗漩,又有何用?无权无力,皆是徒劳。可今时今日,若天子但凡有一丝清明,加之邱嗣因不仅活着,还头脑手脚一应俱全,这大燕依旧还有一丝生机。
“是。而且,救父皇之人,便是你们眼前的,阮家女,阮珠玉。”邱嗣因说着,目光又落回了阮珠玉的身上,“若她还是阮修汀的人,便不会这样做,不是吗?”
自然。这是逆了阮修汀的专权。
这番说辞倒是打消了些穆何敛的窦疑。可他的神色还是那么严肃,看向阮珠玉的目光依旧是锐利锋芒。
“此女子,还需再议。我非胡搅蛮缠之人,更不是不辨是非的老匹夫!殿下要用谁,我管不着,也不能管,不过,我倒是想告诫一句,还请殿下别嫌我多嘴。”
“俗话说得好‘祸生无本,福至有因’(1),殿下用人,还请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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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用于《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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