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穆老将军十分,并不奢求将军待我三分善,”阮珠玉实在听不下去,她的神色已是不耐,父过代受为子女,哪里来的昏头道理?
“不过,这更朝迭代之事,无非不是助谁称帝罢了,说白了,你我皆是谋士,现如今都站在此地,谁又比谁家世更高贵,谁又比谁更高风亮节?”
阮珠玉说罢,指尖轻轻抬,指向垂眸置若罔闻的穆何敛,淡然道:“将军所效忠之人,乃邱嗣因,非我也。你方才也说,他用谁轮不着他人置喙,又何必再加之后缀让还未起的大业平添裂缝?要是日后他人知晓,倒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好言相劝,还是怕夺以恩宠,以此胁迫。”
“你!!!”
穆何敛只觉得被人扒了一层皮般难受非常,他猛地站起身,怒上心头,气急败坏,面目也跟着狰狞不堪。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女娃娃!可纵然你舌灿莲花,亦洗不脱你是阮修汀之女的身份!”
阮珠玉看着眼前怒意横生的穆何敛,迎着他目光,将那滚热的茶盏捏在手心。茶叶散开,成着还是鲜活的模样。里头被摇晃的水花,连带着沫子卷起那残次的碎叶。
“制茶,若要将其成茶汤可品,必先炒制筛选,最后,用以茶勺计量,浓茶几许,清茶几何,水多水少,煮沸几时,晾凉几多,这些皆是缺一不可,否则,秩序之乱,便是乱了内里,破了全局。是故,纵然是其中的一片残叶,一滴炉水,都是缺一不可之物,而物之所存,必有其用。”
“穆何敛,你说,我说得对吗?”
一句凭茶道风雨的话,洒在此刻的陈宅里头,浇旺了焰火。一声穆何敛,将最后的面皮亦撕碎在火焰中,吞噬殆尽。
穆何敛哪里受得起这样看似说理却是在斥责他不分轻重的话,可这里并不是阮珠玉说了算。他目光回转,落在了邱嗣因的身上。而邱嗣因呢?不过就着一抿滚烫入腹,不疾不徐。
“她之所以能成茶叶一片,自然是有她的用处。穆老将军若是觉着我用人不宜,那也只能劳请忍耐。”
“殿下!”
穆何敛痛心疾首。纵使说他迂腐,不容他人气度,他都认了,可阮家人必定是蛇鼠之辈,岂能信之?
“若是殿下执意,那老夫只能回去,候您佳音了。”
穆何敛的话语是这般不留反驳,他这是要逼邱嗣因,不与阮珠玉为伍。但,他看着这个九死一生的大燕太子神情自若,好似并不为之所动。
邱嗣因的眼眸轻抬,他的口齿张合,只道:“穆将军,怕是今日走不成了。”
这话扭转着,暗潮汹涌,划开裂痕,横立在二人之间。
“我原以为殿下是个明辨是非之人,没想到竟是……”
后半句,穆何敛并没有说完,不过意味深长地哀叹了一声,神情是那般从容,他的手又捏紧了随身相配的铁剑。
一时间,寒风吹动,草木皆兵。
邱嗣因笑了,他的脸上映了些烛火的暖光。
“穆老将军误会了!”他说着,身子从椅上而立,“我邱嗣因做不出刀剑相逼的程度,老将军请放心。”
四下目光皆灼灼,邱嗣因又说道:“如若穆老将军今日不与我为伍,终有一日,邱渡川登基,就算阮修汀不会除去昔日之敌,周璇亦必然替邱渡川做打算,届时,穆老将军,又将如何?”
此话一出,穆何敛不过冷哼,很是不屑。他的声音高亢,威昂:“我这条老命,她要取,便取吧!”
“穆老将军,这可不止要你一人之性命啊。如今军营之中,又有多少追随你的部下还在军营中任命,又有多少他们的子嗣,承袭衣钵,为这样的大燕卖命?”
“若真让邱渡川登基,我方才所提及之人,便皆成冤魂。穆老将军,这些算来,亦有几千人之性命,你真的甘心,看着他们为了这狡贼政权枉死吗?”
邱嗣因的话直让穆何敛喘不过气儿来,他的心头堵得慌,那些战边疆,卫大燕的日子历历在目,仿佛还在昨日,那些血气,那些烟涌……他闭了闭眼睛,思绪翻涌。穆何敛怎么会甘愿,他的拳头蜷缩着,仅显青筋。
馨香而至于身侧,阮珠玉手中还握着那盏茶,立在穆何敛之旁,放软了些神态,温了声:“穆老将军,与其等待,不如亲自操持刀剑,斩断这些佞人自以为天衣无缝之局啊。”
她这声巧妙,手中的茶盏往前递。穆何敛无动于衷,可眼中的那点桀骜,却在熄灭。他的手亦缓缓抬起,最终,还是握住这杯热茶。
半带要挟意味的谈判,从热滚沸茶开始,止步于凉水甘味。
不算洽谈,倒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阮珠玉回想着穆何敛留给她的那一抹神情,是在马车外,忽而狂风大作,吹乱了她的发丝,惹得马匹嘶鸣,宛若凄凄。
那样的眼神,这般如临深渊,洞若观火,匿迹在一挽风中去。
“想什么呢?”
邱嗣因看阮珠玉出神地盯着车帘子的一角,不禁发了问。
阮珠玉闻声,抬头望他,见得一张不冷不淡的脸,可眼底,却是浓浓的忧愁。她将脸侧在拥了寒色的马车窗旁,独倚在兔毛软靠上,倒是有些说不清的惹人爱怜模样。
“万事开头难,我顶着这阮家人的名声,宛若过街老鼠,倒是被人人喊打了。”
“那是后悔了?”邱嗣因玩笑着,眯着眼,看着阮珠玉,盯着她的唇,直到这一点丹色轻启。
阮珠玉睨着他,黛眉轻轻挑:“后悔。”
可她的话尚未尽数说完,便是一只带着浅薄凉意的手,掐在她的腰肢间,慢慢收拢了去。邱嗣因说得那么冷,又那么令人生惧。
“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做我邱嗣因的皇后,便是死,你也甘愿的......”
邱嗣因说得沉,她与他之间近了又近,近乎到了辅车相依的地步,这些话,灼伤了阮珠玉的耳尖,可却是令邱嗣因染上了红晕。
腰上的掐痕,越陷越深,使得阮珠玉不由地挺了身子。
她望着眼前这双水色桃花眸,目光却是缠着千万丝,叫邱嗣因不得不同她对视。烟波扭转,眉睫相贴,阮珠玉俯在邱嗣因的耳侧,近乎呢喃亦带着挑逗。
“若是我现在说后悔,你会如何。”
“如何?”
酸涩,撕扯,伴随着细细密密的疼在邱嗣因的心上漫延开。且不待阮珠玉再言,他的吻便尽数落下,先是耳垂,再到脸颊,止步于这透着血脉,泛着薄晰红印的脖颈,最终又回归于布满细喃的唇瓣。
他有些忘情,指节扣住了她的脖颈,扼制住了她的喘息,禁锢着她的心跳,仿佛要在她的柔软处画上最为规整的工笔画。
情深意浅,朦胧深邃。
“同归于尽。”
阮珠玉的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向下滑落,蓦然被温热吻去。她看着邱嗣因那带着隐约忍耐的眼睛,里头,只容得下她一人,绵绵情/色在此荡漾,可阮珠玉却摸不透,她不知道,这从中流露的究竟是什么。
好像,是真心。
真心。
阮珠玉的眼眸沾染了雾气,一落而不止,尽数跌进邱嗣因的指弯。
两只幼兽相望,此间,唯彼此是焉,随后,又是那情动绵延的吻意,残留于齿尖,攀爬于唇边。
“姑娘。”
妙青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扰断了车内的旖旎。
阮珠玉回了神,将邱嗣因往外推了推,朝车外的妙青,问:“怎么了。”
“前头有人拦车。”
马车外,一个着了酒肆小厮衣衫的男子,挡在漆黑一片的道路中间,他四肢伸展着,竭力拦住了阮珠玉的车马。
“请阮家姑娘下车!同做父亲的一叙!”
那小厮冲着车里喊着,在这寒冷的冬夜,他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汗衣贴身去。而暗处,一支支银箭正对着马车与他,掩住了唯一的月光,遮挡了不多的光亮。
见车内依旧没有动静,小厮急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止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他的声音,急切,又恐惧:“求贵人怜惜!小的不过一个传话的,贵人不出来相见,小的唯恐今夜便横尸于京城大街之上,交代在此了!!!”
小厮说罢,又朝着马车内的阮珠玉,磕着头。
“求贵人怜惜!!!”
染着殷红指甲的纤纤玉指掀开了马车的金绸帘子,阮珠玉在妙青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的眸色极端地冷,抬眼便见那些躲在阴暗面的老鼠,躬着身子,等待着。那些弓箭,使得她不住小心翼翼。能有此番动静,当街要挟阮珠玉的,只能有一人。
阮修汀。
“父亲既邀我一叙,那便应当拿出点儿诚意来啊,这般见刀见枪的,究竟是在逼命,还是相商?”
阮珠玉的话刚落,马车旁的酒肆笼盏烛光被一一点亮,而那最上层,传来大笑几声。
“都退下吧,自家姑娘,何必如此对待?”
阮珠玉循声看去,便见阮修汀的逆着身后的万千灯火,看不清神色。
“玉儿,好久不见。怎么这么久,都不归家?山庄嘛,你从小金尊玉贵,娇养长大,山里冷清,你可还习惯?”
“想为父了么?或者,玉儿,除了想为父,是否,还想你的,母亲?”
父女二人相视着,无言的暗斗,被无数风萧吹散开。阮珠玉看着阮修汀的眼睛,虽不太清晰,却能知道里头的阴谋,陷阱。
她扬声不少,朝着那一抹剪影一般的身姿,道:“父亲,不如敞开了说,何必假惺惺?”
半晌,上头的阮修汀,才挪动了步子,冲着身旁人,道:“去请姑娘,和她身后的那位,一同上来。我备了宴席,都是美食珍馐,可别辜负我这番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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