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五哥叹口气,拍着他的背,“你也别急,我现在手上是真没现金,这样,明天,明天上午,不管你找老板讨到钱没,我都带笔现金去医院,给你应应急,行不?”
“谢谢五哥。”王登高哽咽着,颤巍巍站起身,晃悠悠地走出小楼。沿着昏暗无光的小巷拐到街上,日光照得他一阵晕眩,差点看不清路。
“喂!娃儿,这边!”
一道呼喊声突然响起,王登高恍然揉揉眼睛,顺着呼声看去,原来是一路送他来广都的三蹦子车夫。
“娃儿,这下去哪儿?”车夫爽朗笑着朝他挥挥手。
“哥,你咋还在这儿?”王登高愕然眨眨眼。
年前这段时间,街上人多车少,三蹦子供不应求,他以为车夫早接单走人了。
“怕你找不到车呗,大过年的,街上没几辆车了。”车夫笑着说,随即他的神色稍稍柔软,“而且……我看你从蜀医一路到这儿来,也挺不容易的,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那会儿也有人帮过我。反正我就想着,都是苦命人,既然能帮上忙,那我就帮一点儿。说吧,这回去哪儿?”
王登高怔了几秒,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一时间鼻尖又有些酸,他赶忙道:“去中场,三岔乡,哥你找得到路吗?”
“找得到,来上车!”三蹦子风风火火地再次启动。
……
王五哥说洛老板的房子很显眼,它果然很显眼。
隔着老远的距离,还在中场镇的路上,王登高已经从三蹦子上看到了那套房子。
中场镇是新村西边的一个小镇,比不上广都那般繁华,却是附近村里人最爱去赶集的地方。今天不是赶集日,中场街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街道两边,沿着土路往田野深处望,能望到稀疏的几栋农村小院。和新村那边的小院一样,毫无特色的土房子,隐没在田地间。
然而就是那排普普通通的土房子之间,一栋金碧辉煌的三层小楼奇异地伫立在那里。小楼很新,外墙是雪白的瓷砖,窗框刷上了金色的漆,房顶还做了奇怪的尖顶装饰,像是城堡一样。整栋小楼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芒,和周围破败的土房子对比要多鲜明有多鲜明。
王登高让三蹦子停在路口,隔了一段距离:“哥,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自己过去。”
从公路走进田野,往那栋金灿灿房子走,沿途土路竟然都被铺过一遍,也算是方便了一路上所有人家。王登高越走近那栋房子,心跳就越快,可脑袋依旧是一片混乱。
终于到院子门口,王登高看一眼停在路旁的那辆崭新黑色轿车,埋头深呼吸,在一阵阵狗吠声中,用力敲响院门。
“谁啊?”开门的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微白的头发梳成背头,戴着金丝眼镜,大冬天的还将就地穿着西装,裤脚整整齐齐地捻起一截。
王登高看到中年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人和这栋房子,真是非常搭。都是一看就富贵得冒油的类型。
“我……”王登高声音很哑,“我、我来找洛老板,听说他住在这里,我……”
王登高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眼底流露出的热切渴望依旧把中年男人吓一跳,男人警惕地后退一步,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我就是。”
洛老板紧接着问:“你找我什么事?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王登高试图整理思绪,却发现自己脑袋始终乱得像毛线团,冷静不下来,他只能由着情绪本能说:“洛老板,我是陈老板……陈越工地上的工人。”
洛老板是精明人,不需要王登高继续说,他已经知道王登高为何而来,他直说道:“我也不知道陈越去哪儿了。”
随即,洛老板轻微摇头叹口气,眉头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他周身那股矜贵仿佛也随之消散,骤然间变得平易近人许多:“陈越那混蛋……拿了我的钱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跑了!骗了我不说,还把你们这些苦命的打工人给骗了,真是造孽啊!”
他转身进院子,很快提出两个包裹,一袋隐约看见装满了柑橘,一袋冒着腊肉香,他把东西往王登高手里递:“来,快过年了,大家都不容易。虽然我不知道陈越那王八蛋跑哪儿去了,但我理解你的苦处,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点儿小礼物你就拿去,好好过年啊。”
洛老板递包裹的动作无比熟稔,仿佛他已经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
王登高却没有伸手拿包裹,他怔怔看着洛老板的脸,眼中热情的渴望与期冀快要破碎。
他的眼眶很红,眼里浸漆浑浊的泪:“洛老板,我、我只想找到陈越……工地,贸易公司的工地欠了我两个月的工资……”
“我说了,我真不知道陈越在哪里,他坑了我那么一笔钱,给我留下一个没修完的工地,我才是最想找到他的那个人。”
洛老板说着,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他意识到刚才王登高特意说了“贸易公司”四个字,精明如他,几乎是立马就看穿王登高的意图——
这小子找不到陈越,就来找他要钱!
洛老板心里嘶了一声,这种事情他不是没遇到过,像王登高一样没文化不讲理的工人,难对付得很!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受害者,反正他们觉得既然这是你贸易公司的工地,那你就该把钱结给他们!
不过好在,对付这种人,洛老板也有一套。
洛老板表情瞬间变得悲伤到了极致,身上那股富贵的斯文劲儿分毫不剩,可以说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如丧考妣般拖长音调:
“我老早就把工地的钱结给陈越那王八蛋了,合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小兄弟,你是不知道啊!那钱是我贷款结给他的,我现在还欠着银行十来万呢!我每天我这笔钱焦躁得睡不着觉啊,不只是我,我们公司上下几十口人,还等着我养活呢!原本说开年就搬新公司,可现在新公司呢?工地都给停工了!我手下几十口人这是要去睡大街啊!”
洛老板真切地抹一把泪,用力拍拍王登高的肩膀:“小兄弟,你来找我真没有用,这样,你去报警!带着工地上的人一起去报警!我这边也在追查陈越的踪迹,你呢一起报警,人多力量大,我们总能把他给揪出来。现在就去报警,我帮你联系警察!”
洛老板脸上哭丧得厉害,心里却在狠狠地骂,自己这什么运气,还没过年呢,就遇上这么个无妄之灾!总之呢,先把这人给忽悠住,等到警察来把人带走,他就趁机去和家人商量,看看接下来是去外地度假呢,还是怎么着,总之把这事儿躲过再说。
反正洛老板是没想过补偿那些工人什么——废话,钱他早就结给陈越了,结果现在陈越跑路,他才是最惨的那个人,还要他去补偿别人?想得美!
“小兄弟,你觉得……”洛老板声泪俱下地说着说着,却突然发现王登高压根没在看他。
王登高麻木无神的目光跃过他,直直望向他背后,呆滞的目光却又透着一股诡异渗人的光,想要把整个小院都看穿似的。
王登高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配上他那渗人的目光,就像一个疯子。
不……简直是一条疯狗!
洛老板背上涌起一股寒意,他立刻转身看向王登高死死盯住的位置,他看见自己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下楼,呆呆地站在那儿。
女儿显然被王登高吓惨了,脸色苍白,“哇”一下哭出声,往洛老板身后躲。
洛老板立马挡住女儿,再演不下去了,脸上的警惕达到巅峰:“你想干嘛?你要干什么!我说了我不知道陈越在哪儿!你要么去报警,要么我放狗了!”
王登高依旧没搭理他的话,他只是微微佝偻身子,目光挪动得异常缓慢,仿佛失去焦点:“洛老板,我……我妹妹……我妹妹也这么大……”
王登高伸出手,颤巍巍地在空中比划。
“她……她和你女儿差不多高……”
“但是她……她生病了,高烧……降不下去,今天去蜀医……她、她需要救命钱,现在就要……”
隔着一小段距离,洛老板能清晰听见王登高牙齿打颤的声音,与他的哽咽声交缠,“咯、咯”作响。
王登高没有看洛老板,他近乎无神地喃喃:“洛老板,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可是我、我找不到陈越……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办法了啊!”
王登高毫无征兆地双膝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
“求求你洛老板,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可以死……我、我这条烂命死了活该,但是我妹妹她……她那么乖那么懂事,成绩还那么好,她会有大出息的,她不能有事!”
“洛老板你帮帮我,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你说句话,说什么我都去做!”
……
……
……
黄昏下。
王登高走在金芒覆盖的田野里,手掌死死捂住衣兜,里面揣着洛老板给他的一千块。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狂喜,反而觉得心里闷痛得厉害。
刚才……在他说出那些话之后,洛老板看向他的眼神非常、非常奇怪,洛老板就那么暗沉沉地看着他,一声不响,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又像是在看路边一条垂死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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