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接下来的两个月,大概是王登高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城里读书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王登高想象的那么“高不可攀”,城里孩子下课时还不是和农村孩子一样在外面滚来滚去地玩,只不过场地从泥坑变成了大花园。

就连王登高在开学前一天遇见的那个漂亮小姑娘——在他心里简直是小公主一样的存在,不也会和别人一起跳绳扔沙包,放学时弄得校服上一身脏。

她还送了王登高一盒纸折的千纸鹤呢。

嗯……倒也不是特意送的,是班上迎接转学生的活动,每个人都给王登高准备一个小礼物。班主任老师发起的,说是要让王登高尽早融入班里。

王登高的确很快和班上的小孩们打成一片,短短两周就混成孩子王,一下课就领着一群小崽子在校园里到处乱晃,神气得紧。

放学后的生活也很快乐。

王登高觉得广都城好大好大,城里有数不清的人,城外有数不清的车,有三蹦子、有公交车,还有小汽车呢!他蹲在路边看人来人往车流穿息,就已经觉得快乐得忙不过来了。

更别说有些时候他放学了,但爸爸还有事儿要在学校里忙,他可以自己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在建筑工地外的水泥堆里滑上滑下,到河边看人养鸭子,到贸易市场里笑嘻嘻地和阿姨叔叔们聊天。

这之前,王登高对梦想两个字的理解还很模糊,但现在无论是谁问起他,他的梦想是什么?他都会仰起脑袋无比郑重地回答:

“我的梦想是住进广都城里。”

不过这段时间,最让王登高感到快乐的事情,是他家明显变得“有钱”了。

每天下午从广都回村里的路上,路过杂货铺,爸爸都会停下三蹦子带他们兄妹两去买点儿小零嘴,各式各样的糖果,沙仁条,地瓜干,以前过年都很难吃到,现在竟然可以随时吃了。

家里漏水的房顶终于请人来彻底修好了,米缸随时都是填满的状态,村里人看他们的目光逐渐变得羡慕。

村里人也不再在背后议论他家了,而是当面说:“大元就是能干哦,教书教到城里去了,听说马上就要转正?这下子你们家后半辈子不愁咯。”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别看大元平时看起来老实好欺负,结果呢?一声不吭跑到城里面,还是广都城哦!和我们这些干活路(注1)的就是不一样。”

“这就叫啥?那句话囊个说来着?不鸣就算了,一鸣就惊人!”

尽管村里人的话间多多少少带着酸味,但王登高依旧听得非常快乐。

……

只可惜,他的这份快乐,只持续了两个月。

一切终止于十月底的一场秋雨。

书里的秋雨都是连绵温柔的,像细纱一样柔软,像雾气一样氤氲,又像江南小调般温婉勾人,总而言之……书里的秋雨,没有一丝攻击力。

但那场秋雨,和书里的雨没有一丁点儿相似。

那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夜晚过后,狂风刮得整座后山都在呼啸,老旧的木门被吹得哐哐响,斜风带着雨丝从屋缝里渗进来,针一般刺在人骨头上。

雨就是这么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瓦房上,砸在泥土上,砸在后山树林里,霹雳哗啦,整座山仿佛都在共鸣。

屋里,老旧的电灯彻底歇菜,一片漆黑的堂屋里,王登高只能点着蜡烛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却意思声音都没发出来的妹妹。

这场雨其实算不上暴雨,蜀都夏天的雨可比它恐怖多了。

所以没多久,王登高就和妹妹一起坠入梦乡,然后第二天照常早起,准备去城里上学。

利落地洗漱完毕,王登高拿一张帕子,和爸爸一起擦三蹦子。昨晚三蹦子被淋了一夜,这会儿看上去跟落汤鸡似的,擦干后却显得跟新的一样。

“只可惜今天来回跑一趟,那些泥水都可以在它身上做一幅水墨画。”王大元是语文老师,平时说话都是这个调调,喜欢用比喻,“上来吧。”

他话音刚落,三蹦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声:

“嘟——!”

王登高耳朵被刺疼得直皱眉,第一时间去捂妹妹的耳朵。

“没事儿,昨晚雨大,把喇叭电路浇得有点短路了。”王大元用力拍拍三蹦子表盘,拍得嘭嘭响,“今天先将就着吧,下班我把它骑去修一修。”

“好。”王登高坐上三蹦子后车厢,心有余悸地离车头远了些。

三蹦子开出小院,外面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路两边青绿朦胧的田野景色如一副水墨画。

路也看不太清楚,因此王大元骑得很慢,很小心。

只是一路上土路坑坑洼洼,轮子陷进柔软黏腻的泥土里,又艰难拔出来,打滑一下,难免带起一串串泥沫子。林羽翼好奇地想伸手去捞泥沫子,被王登高止住了:“别,脏兮兮的。”

就算不伸手,泥沫子依旧会溅进车厢,溅到他们身上。

看见校服上的泥点点,王登高心疼死了,抱着妹妹努力躲避飞溅的泥水,小小的身躯在后车厢里灵魂地窜来窜去。林羽翼以为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咯咯笑着去抹哥哥的脸。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眼看朝阳就快升起,雾气即将散去,雾中突然传来一声分辨不清方位的诡异“滋滋”声,像是指甲尖用力擦过黑板的尖利嘶鸣,却又附带着蒸汽火车开过时极具节奏感的“哐哄”声。

当然,王登高那时是想不出这些形容词的,他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有只怪物要从雾里冲出来了。

下一秒,怪物出现了。

是一辆开得歪七八扭的大货车,像一只喝醉了酒的巨大怪物,摇摇晃晃向他们冲来。“滋滋”声是货车司机努力刹车控制方向却又怎么都控制不住、车轮不断与泥地反方向摩擦发出的,“哐哄”声是未满载的货物在后车厢里不断飞撞发出的。

那一刻王登高整个人都傻了,直到很多年后他也不记得那一刻发生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抱着妹妹翻滚在泥地上,远离了三蹦子车厢。

妹妹惊恐的哭声,和其他声音交杂。

“哐”一声巨响。

不是大货车撞向三蹦子的声音,在最后关头,大货车司机掌控住了车辆的行进方向,贴着三蹦子飞出一段距离,然后终于停在路边。

但三蹦子依旧翻了,王大元慌乱时熄火踩了急刹,失去动力的三蹦子撞进一个泥坑里,上千斤的铁物“哐”地侧翻在地。

王大元双手本能地死死握着龙头,忘了松开。

他被压在了三蹦子下。

准确的说,是他的腿被压在了三蹦子下。

……

后来发生很多事情,王登高都记不清了。

只隐约记得医院里暗沉的灯光,那些穿着白大褂来来往往的灰暗人影,以及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父亲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是广都城的医院,条件比乡下医院好很多。

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回了家,整日躺在漆黑阴冷的堂屋里。

来看望他的老师来了一波又一波。

最后一次,是李校长提着一包一包礼物亲自登门看望。

“王老师,你说你怎么这么倒霉?”

“你瘸着腿来城里上课,还方便吗?这下三蹦子也不能骑了。”

“转正的考核我们这里都给你通过了,只差几天就提交到上面去了!怎么偏偏就这几天……!”

“……你知道的,编制名额少,更何况转正本来就不容易……上面派了个年轻老师过来,人家也是很优秀的……名额就只有那一个,上面发话了,我们实在也没办法……”

“王老师,老王,是我们对不住你……”

王登高不想偷听爸爸和别人说话,但他家隔音实在太差了,他在院子里,把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知道父亲失去了转正的机会,失去了进城继续教书的资格。

没过几天,村里人不知怎的也都知道了。

于是村里人那些羡慕嫉妒的目光,又变成了惋惜怜悯,背后对王家的议论也是如此。

“王三哥是真的可怜,自家穷,老婆家也穷得没边儿,这就算了,老婆还是个药罐子,他前半辈子挣的钱全喂到她老婆肚子里了!可是呢?又有啥用?人还不是走了,唉,他自己身体也不好,还得拉扯着两个娃,造孽啊!”

“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眼见又起色,这下腿瘸了,这都是啥呀!我要是王大元,我恨不得去死!”

“王家两个崽才可怜,大哥山娃从小又当哥又当妈的拉扯妹妹长大,现在更完球咯,还要拉扯一个瘸腿的病秧子老父亲,山娃才十岁哦,这是什么命啊?”

“男娃儿毕竟是男娃儿,不会照顾人,你看他妹妹被他照顾成啥样子,这么大了一天到晚头都不会梳,邋遢得跟流浪娃一个样。”

“王三哥以前就不怎么管女儿吧,不知道是不会管、还是不想管,全推给自己儿子,以后他瘸根腿,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会管女儿咯。”

“不过也是,谁家娃跟妈姓啊?我说他就没把小鸟当自家人。”

……

听多了,王登高也就渐渐听麻木了。

他不怪村里人的议论,不怪那场凄厉的秋雨,也不怪雨雾中突然出现的那辆失控货车。

他只怪他自己。

因为他有过一个“住进广都城”的梦想。

父亲住院那几天,他的梦想实现了,他陪着父亲住在广都城的医院里。他很后悔,悔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狠狠呸上几口。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啊?

如果自己不这么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想住进广都城,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明明之前的生活已经很快乐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贪心?

为什么——?

……

少年时期的王登高一直执拗地这么认为。

那场突如其来的凄厉秋雨,是老天爷给他贪心的惩罚。

注:干活路,四川话里干活、工作的意思,多用于形容体力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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