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六十年前

在吉喆还远远不能被称为“吉老爷子”的时候,极夜就已经结束了。

那时他刚刚成年,青色的胡茬从下巴处冒出小小的一个头顶,虽然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破烂的衣物里翻不出一个钢镚儿,心思与梦想却还是像天顶一样高远。

而对这样的年轻人而言,在极夜横行的年代,这种高洁的心性便意味着日后他十有**会在以太研讨会的圆桌里有一席之地。

极夜,是全球性的毁灭性灾害。

它的前兆不与一次突如其来的阵雨有多大区别,人们只是看到天空中阴云密布,然后便有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天上静静落下,像以往的每一次降雨一样。

在下雨天,人们的反应必然是各异的。有些人对这些柔软的液体并不在意,就冒雨继续赶路;开车的人打开雨刷;在家里的人则收起了晾在窗外的衣服,关上了门窗。

但极夜,在它浓黑如夜晚的层云下,某些基础的物质就会发生悄然的改变。

当乌云散去,阳光束再次接触到这可怜的地区时,它便只能抚摸到一块块冰冷的晶体。它们在钢筋水泥的保护中,保持着它们在被彻底转化前最后的样子:可能是在做饭,可能是在收衣服,有可能是在抚摸宠物,也有可能是刚刚和家人拥抱。

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定格了。即使电灯在继续运作;炉灶还开着;汤锅里的水已经被蒸发殆尽,只留下被烧黑的锅底;被握在手中的成绩单依然有着鲜艳的色彩,但这些东西的主人却是再也无法看见它们了。

不仅仅是人类,动物、植物……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会被这双带毒的手轻轻抚摸,被点石成金,变成一块像烟晶一样的矿物。

但这灾害却又可笑的仁慈。在被它光顾的土地上,第二年必然会迎来巨大的丰收,就像是被收割走的生命在灾难过后又一起爆发出来了一样。也因此,在更过去的,由统治者来裁决一切的年代里,只要它不光临皇城,那不算频繁的极夜可能就不是什么坏事。

可惜的是,极夜并不如此通情达理。据历史记载,至今曾经有四段极夜在全球各个地区频繁出现的时期,按年代顺序被记载为第一次到第四次世界性极夜灾害。它们平均长度为十年,但是前三次的持续时间分别为三个月,六个月,一年,只有吉喆经历过的第四次世界性极夜灾害格外特殊。它算上头尾总共持续了接近四十年,整整影响了三代人。

吉喆就是很幸运地只经历了该灾难的后半段。

那时以太研讨会已经建立了二十年有余,在无数的人力物力的堆积下,人们终于找到了可以降低极夜杀伤力的方法——即使是极夜降临,它造成的破坏可能也不如它刚开始时那般令人绝望了。

而邺京,更是在这四十年间没有一次被极夜选中,堪称幸运至极。也因此对于那时的吉喆而言,极夜就像在水中的月亮:他知道有人因它而死,但却从未理解过为何水中的月亮是如此致命。

他那天与他的弟弟吉明,还有一群不认识的流民缩在一起,狭窄的空间里充斥满了因环境恶劣肮脏而造成的臭味。

当大棚里唯一能发声的播报器里传出“……据测算,世界范围内的以太密度在近几个月骤降为原本的3%。以太研讨会认为,可以乐观推测,极夜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逐渐减少,最终平息……”时,原本嘈杂的贫民窟便瞬间鸦雀无声。

越来越多的眼睛转向了这边,盯住了那已经被人海淹没的播放器。

不知道是不是那破旧的播放器经不住这无形的压力而卡了一下,那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在那一刻染上了人类的坏毛病,变得不再标志又准确。

吉喆听见播报人的声音扭曲了一下,好像是有人发出了一声沉默的哭声。但很快,那声音就恢复了原本规整的样子:“……也就是说,极夜,结束了。”

那天在邺京避难的人们第一次集体走出了像大棚一样的临时住所。

他们赤着脚,抬起头看着那天万里无云的天空,好像太阳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样。

他们肮脏的手与每一个和他们同样的人的手相触,却已经没有人再在意这是否符合卫生规则。一方面他们早就在极端的环境下放弃了这些知识,而另一方面,人的情感也绝非是可以被这些教条的定义压下的一般货色。

吉喆记得自己当时没有故意与人接触。他和自己的弟弟是彼此还能找寻到的唯一血亲,警惕与谨慎早就像他们身上受过的伤一样被一点一点刻进了皮肉。

邺京没有极夜的威胁,也有着足够有实力与良心的当地豪族帮助维持秩序。但是当它成为了世间唯一的乌托邦,那它就必然容纳远超它能力范围的流民。而这就导致了,在极夜期间本就稀少的各类资源在邺京更加不够用,混乱与危险也就诞生了。

吉家两兄弟的父母就是这样死的。

他们其实很无辜。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用粮票去换取一家四口的口粮。但在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不仅是他们尚能御寒的衣服,连原本紧握着那救命纸片的手都已经不知所踪,只是因为那些暴徒尚且维持着人类的底线,所以给这对可怜的死者夫妻留下了没有被啃咬的完整尸首。

可怜吉家两兄弟,他们这些年只能在供贫民居住的大棚间流离失所。

即使在这个被希望,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浓郁的善意所包裹的艳阳天,早就习惯于在夜间活动的小动物们也只会想趁机多吃一点东西。

他和吉明只是溜到了邺京那几处气派的建筑门前,期待着那些有钱的大老爷会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多熬点米粥,来接济他们这种可怜人。

而也在那一天,吉喆第一次见到了以太研讨会的人。

他之前对于以太研讨会的了解仅限于那一条条声音破碎又扭曲的报道。在他心里,他们是将一线的惨状通过声音传达到尚且和平的邺京的记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而在那天,他和自己的弟弟突兀地被一个这样的“记者”拥抱了一下,即使他们素不相识。

那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拥抱。那个年轻人身上有着吉喆最熟悉的酸臭味,他像他们所有的“邻居”那样衣衫褴褛,全身上下只有眼中的泪光是洁净的。

在那天强烈到令人眩晕的阳光下,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缺失了一半的无名指,和覆盖其断面上的一层黑色结晶,触碰到了他因长期接触以太而变得粗糙又衰老的皮肤。

但在那一刻,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像这样被陌生人触碰时,他遭受了怎样的一场殴打,一时只觉得对方戴在只剩下半截的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闪耀到他的眼睛隐隐作痛。

他突然懂了,为什么在那些他没有认真听过的报道里,总是会强调以太研讨会的成员们是学者,却也是士兵。他在心中干涸的沙漠里,第一次看到了覆盖其上的明朗晴空。

而他确信,吉明和他有着一样的感受。因为在极夜结束后,吉明就离开了家,独自前往了以太研讨会,留下他不能离开邺京的哥哥一人。

吉喆知道,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和吉明再见了。以太研讨会的立身之本就在于它的成员都是孑然一身,如同无根之水一般纯粹的人。他们无所畏惧,也无所留恋,自然会为了某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付出一切,将自身摆在最后的位置。

他曾千万次地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般的人,却发现自己连抛弃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离开邺京,只要离开了这座城市,他的生命就会即刻消逝。

这一如脐带一样不讲道理的连接将他死死地绑在了生养他的土地之上,让他不能像吉明那般扑向可能将自己燃尽的光芒。

所幸,吉喆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而暗流汹涌的时代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有心性有能力的年轻人。他是个热情又细心的好人,同时头脑不算差,很快他就在百废待兴的邺京有了一小片落脚地——他在岩建区的光辛街道盘下了一间店面,开起了小超市,业余时间就喜欢帮周围邻居开解一些生活问题。

凭借着家传的符文,这业余爱好愣是让他做出了名堂。

他成为了舵手。

最初来找他的只是一些为以太化的五毒四害困扰的街坊邻里,再然后一些受自身以太化困扰的人也找上了他,甚至到了最后,他俨然成为了那一片里沟通了那时还不能被社会所接纳的以太人与普通人的桥梁。再之后,他就与邺京南城的另一位热心市民共同瓜分了“掌舵人”这一过分浮夸的头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地黑白通吃,成了总该被打点的那一环——大家都希望他能以“良心”充作当时还尚且混沌的价值天平,衡量出所谓“道义”的重量。

这无疑是艰难又危险的工作。但是吉喆一直做得很好,也因此他才会受人敬重。

他本以为他之后的人生主旋律将是如何去抵御层出不穷的诱惑,在不走不该走的邪路的同时保护自己,却万万没想到,在一个深冬的日子里,他接近十年未见的弟弟与他的同行者们,会戴着那枚他念念不忘的银色戒指敲开了他的家门。

而那将纠缠他至今的名为“悔恨”的牌局,至此才终于正式翻开了第一张牌面。

他握上了那领头人伸出的手,听见对方说:“您好,久闻大名。我是以太研讨会的调查员,我的名字是……”

“季云门。”吉老爷子恶狠狠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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