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睦友没见过自己舅爷这么咬牙切齿的样子。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见过,毕竟他提起研讨会也多半会用这种像带着私人恩怨一样的口气。
但他直觉,这次与之前几次又都不一样。
他犹豫着问:“这位……这位季云门先生,是做了什么吗?”
吉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少有地没说话。
这和我有关系吗?干嘛看我?
王睦友更困惑了。
他正想换个方式再问,一旁的程大爷就很有眼力见地拍拍他的肩:“诶,这可是你舅爷的伤心事,你就别老往别人的心窝子里捅刀子了。”
“伤心事……?”
程大爷趁着吉老爷子不注意,一把拉过王睦友,两个人背对着当事人悄悄咬起了耳朵。
他言简意赅:“我知道的也不全,就我自己听的故事拼凑起来,大概就是你舅爷和你小舅爷在那次见面后就闹得很僵。老吉就觉得都是研讨会给吉明灌了**汤,后面他俩就一直没联系了。”
但是这简易版的讲解自然不能让王睦友满意。
他满心疑惑:“没联系了?这样就……?可是舅爷和……小舅爷,他们不是好像关系很好吗?”
“这种家务事我也不知道的嘛!你舅爷自己讲故事,也基本就是到这里就模糊过去。我也没听说过什么更详细一些的版本,这人的嘴是严的呀……”
他用手肘戳了戳王睦友,露出个堪称为老不尊的八卦笑容:“诶,八卦欲是谁都有的不是?要是哪天他想通了,和你吐吐苦水,有机会也和我说说看呗?像老吉他们兄弟俩我是知道的啊!他们的兄弟关系,那会儿认识他们、家里有兄弟姐妹的,哪个看了不羡慕啊?这得是多大的事才能让他们翻脸……”
他话音未落,就像是舞台上布置好的自动机关被触发了一样,从绵绵棋牌室另一边传来一声尖叫,引得王睦友回头去看。
这肯定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因为包括程大爷、吉老爷子在内的所有人,几乎也都在那一瞬间朝声音的发源地做出了刚出窝的土拨鼠的标准动作——他们全都探头探脑地往棋牌室的另一边眺望,试图搞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但他们也没有等很久,像海浪一样层层扩散的消息就传达到了他们的身边。
“救人啊!有人抽过去了!快叫急救!”
“医生!有医生吗!”
王睦友心里一紧,正想帮着一起传个话,他旁边的程大爷就先一步叫开了。
他乐呵呵地举手:“诶!这儿!这儿就有一个!病人在哪儿?诶呀,不是我说,这都第几个了?我这半年来每周都来这儿下棋,光我撞上的就两只手数不过来了哟!打牌就打牌,寻死觅活可不值得……”
看着他艰难地举着胖胖的手往人群里走、还边走便吆喝的样子,王睦友忍不住猜测这位程大爷怕就是图能一线看热闹才选择做了个医生的。
但就像这位程大爷说的一样,绵绵棋牌室的常客们似乎也都早就习惯了这种隔三差五就厥一个过去的奇妙景象。在确认现场有医生照看患者后,这些看热闹的热心老人就纷纷转了回去,继续该喝茶的喝茶、该下棋的下棋,甚至还有的继续争执起刚才打牌是不是有人耍赖,一切安宁又祥和。
王睦友目瞪口呆。
他悄悄地往自家舅爷身后钻了钻,小声问:“舅爷……这就没人担心一下那边情况吗?”
吉老爷子也是见惯不怪。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反问,趁着程大爷不在,泄愤似地用自己的黑象吃了棋盘上的红帅,还长吁短叹自己居然只是棋差一招。
王睦友忍住“您俩明明是棋逢对手,一般人还真不会想和你们下”的心里话,又问:“为什么不用担心啊?那边会叫医生明显是遇到了不太好的情况,就算和我们无关,联系一下急救中心总是没事的吧?”
“诶,那也轮不到我们来做。”
吉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被扔到棋盘外的黑将拎回来,在袖子上蹭了蹭,把它放回了初始位置。
“你别看老程下棋烂、人还八卦,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老医生。他去邺大看他孙女,还能碰见几个已经成了教授的,他过去带过的学生呢。他看这些比我们有经验的多,更何况他不也说了吗?半年里已经在这儿看了十多个病人了……”
“可是这边三天两头的就有人厥过去也不是事啊……!”
吉老爷子终于是欣赏够了棋盘上的战况,这才舍得转头看王睦友。
他摇了摇头:“这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啊。这家棋牌室的客人都是使不惯那种新材料棋牌的老人,基本都是我这个年龄起跳。然后那会儿吧……”
他叹了口气,摸摸小白胡子:“以太人在我年轻那会儿的处境可不咋地。说老实话,那时候大家能活着就不错了,谁没事瞎想自己会不会是个以太生物?根本不会的嘛。但你看现在,到我这岁数的、还能有闲心来打牌的老人家那肯定都衣食不愁,要是打牌下棋输上头了,再遇到个脾气暴躁的主,这可不得就直接转化了?厥过去都是正常现象,十次里能有七八都是这种……”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好像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几十年前。王睦友看着奇怪,正想搭话,老人家就叹了口气。
“睦睦啊,”他突兀地说,“你们和我们那时是不能比的。你们经历得太少,即使和同年龄的我们比,你们也已经是单纯得像是刚浆过的纸一样了。”
他这话捧古踩今意味浓厚得王睦友都坐不住了。他刚想着怎么委婉地提出抗议,就看老爷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他说,“但等我百年后,我攒下的那一小份财产就都归你了。”
他的语气如此平淡,就像在通知王睦友明天他们的晚饭要出门吃一样,可话里的内容却远比出门吃饭来得劲爆的多。
王睦友不由自主结巴起来:“舅,舅爷?你没事吧?”
他问:“什么百年后,财产还归我了?你,你这也太突然了……”
他倒也说不上是受宠若惊,只是纯粹的震惊。
吉老爷子对此很是不满。
“你看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嫌弃道。
“我也是考虑这件事很久了,今天正好提起一些年前时的事,忍不住就又想到了。”
他的目光向下,停留在那枚刚刚吃了自己将棋的红马上。
“人上了年纪后最耐不住的就是自己瞎琢磨。”
他用两只手指拈起那枚红色的马。
“就和老人也会变成以太人类一个道理。年纪越大、离死越近,年轻时做过的亏心事就越折磨人。人就忍不住开始怕死、怕因果报应。可说到底,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
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手里的那枚棋子说道:“睦睦啊,我只希望我所做的一切能补偿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更对不起你的父……”
但他的话没能说完。
随着再次嘈杂起来的人群,老人家即将吐出的话语被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服务机器人打断了。
它圆滚滚的身子在空气里翻了几圈,小豆一样的眼睛盯了吉老爷子一会儿,又盯了王睦友一会儿,把两人盯得心里发毛。
随着它脑袋上突然响起的“叮”的一声,一枚计算结束的绿色灯泡出现在了它的显示屏上。
“运算结束,”它机械地说,软乎乎的胳膊直接拉住了王睦友,“在48号桌可以帮上忙的人已完成搜索,即刻返程。”
王睦友还没反应回来,随着一阵天旋地转,那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就一口把他吞进了肚,走员工机器人专用通道,在三秒内把他送到了陌生的桌边。
他还在晕乎乎,就听见程大爷暴躁无比的声音:“你抓错了!我要找的不是他!”
那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又飘忽忽地从半空下来。
它啪嗒啪嗒地扇着软乎乎的片状胳膊(或者说翅膀更贴切?),机械地播报起了运算流程:“关键词:48号桌、可以帮忙。目标数量:2。比较项:年龄。常规情况下,年轻人较老年人更能胜任搬运尸体的工作,故选择年龄较小的目标。”
这怎么就搬尸体了?!
王睦友一个激灵从地上坐了起来,正好撞见气急败坏的程大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机器人骂街。
“我说去带老的那个啊!”
“最大关键词数量:2。”
“那你还不赶紧把老的那个也带过来?!”
“紧急携带系统处于冷却状态,剩余冷却时间:30分钟。”
眼看程大爷也要捂着心口抽过去了,王睦友赶紧去扶:“诶、诶诶!大爷!大爷!您悠着点……”
“我悠着点?我悠着点病人就要成尸体了!造孽哦!这老板抠门到不给机器人升级,偏偏现在出这种岔子!”
他对这还睁着一双无辜豆豆眼的小机器人有气无力地骂了最后一句:“急救呢!愣着干什么快叫急救啊!”说罢就认命地蹲下来,双手摁在半透明的氧气罩上,透过终端的屏幕监视病人的状态,胖脸通红。
王睦友这才发现那被氧气舱罩住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像陈皮一样的皮肤上深黑的花纹根根凸起,就像是暴动的血管,看得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程大爷没空理他,直接冲他喊:“还搁这儿待着干嘛!快去带你舅爷来啊!她的肺里已经全都是液态以太了,现在还没有抢救器材,要是有符文来补符……你还杵着不动?!”
“那个……要不我试试看?”王睦友小声问。
“至少撑到舅爷来还是行的,毕竟这也不是那么大的地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但程大爷的意思无疑就是目前没有比没人来“补符”更差的结果了。
何况“补符”这一疗法他还是听过的。
这是在吉老爷子悄摸塞给他的那小本教材里提起过的,由符文技法衍生出的一种急救法。作为传统医学的一部分,它甚至现在还是中医的必修课,但对于符文师傅而言却只是可有可无的额外知识。
幸好吉老爷子教导严苛,之前硬是逼着王睦友把那小破本背诵通顺,这才让他此时能派上点用。
他赶紧拉过小机器人,嘱咐好它去把吉老爷子从人群里搀过来(“别惦记那个要冷却30分钟的紧急携带系统了!就普通带人来就好了!”),就把这气球一样的机器人往他们桌子的方向丢了过去,随后撸起了袖管,蹲在了程大爷身边。
他先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在老太太的额头,脖颈处各划了被称为唤醒划的第一笔。随着他耳边火焰的燃烧声,他再次看见了那些串联了无数黑色碎块的黑线。
倒在地上的老太太身上的黑线也在那一瞬间聚成了有半人宽的一股绳,斜穿过她的胸腔,挤压出了她胸口的结晶,显得无比扎眼。
好在她的呼吸还是平稳了下来。
这就是补符的第一步。
王睦友舔了下嘴唇,手上汗津津,一想到自己的第一次补符实操竟然就和人命相关,他就止不住的浑身发抖,暗自祈祷着这次那服务生小机器人靠点谱。
他正抖着手,不知所措,就被程大爷在背上拍了一下。
他教过许多学生,自然是看出了王睦友的不自信,而患者的症状缓解又是肉眼可见的事实,他就赶紧鼓励道:“放轻松,放轻松!你做得对。你舅爷很快也来了,你再撑一下……”
王睦友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补符与符文差别其实极大,如果说符文本质是一种特殊的书法,那补符就更像针线活。
他颤巍巍地在绳头系上固定用的一串葡萄结,紧接着深吸一口气,一下划开了那根像是主动脉一样的黑色凸起,却在看到内部里吓得轻叫一声。
他知道,那根凸起被叫做“心线”,是以太人类身上除了核心外最重要的一个部位。它的内部状态基本就表示了以太人类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而此时这条心线里竟是已经乱成了一团,失控的黑色细线扭在一起,变得像是一团一团的肉块,从中突出无数的突触,触目惊心。如果是常年做手术的医生可能会对此见惯不惯,可这辈子别说上手术台了,连杀鱼都没看过的王睦友自然是被吓了一跳。
可也就是这一下就坏了事了。
以太细线本就滑不沾手,他又因为过于紧张而出了过多的手汗,他这一瑟缩,细线就脱了手。他想伸手去抓,却另一只手也一松,眼看着刚打好的葡萄结也要开了,即将前功尽弃。
他大脑一片空白,差点惨叫出声。
而与此同时,另一只干瘪的手却准确地捏住了那根逃逸的线头。
是吉老爷子。
虽然迟了点,但他还是来了。
随着补符的最后一步结束,这起突发事件也就顺利地告了一个段落。
绵绵棋牌社在急救离开的报警声中,再次恢复了嘈杂。棋牌撞击的声音、叫牌声此起彼伏,只有吉老爷子、程大爷和王睦友这桌依旧死寂一片。
王睦友瘫在棋牌社的靠背椅上,盯着头顶照明的光带发呆,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脑子里也只有一片紧张过度后留下的混沌。
而程大爷和吉老爷子则沉默地对着喝茶。
寂静维持了好一会,直到催人走的小机器人都来了,吉老爷子才问:“那个流感又来了?还这么严重?”
“就是那个病啊,我不是说了嘛,一眼就是。”程大爷回答,“不过啊,就是我这几天见的那几个程度没这么严重……”
他叹了口气:“刚才心线里的那种状态,明显就是呼吸道受到了侵蚀。构成呼吸道组织的以太想要修复损伤,结果反而失控堵住了气管。”
王睦友挣扎着坐起来。
他茫然地看看程大爷,又看看吉老爷子,正想开口,就被程大爷拍了两下头顶。
“这小伙子是真不错。”他忍不住夸,“不说别的,光是敢来试试补符,就不是一般人能做了。”
王睦友被他夸得耳热,内心害羞与惭愧各占一半,但他仍然没忘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这是很严重的病吗?”他战战兢兢地问,“会导致很大的伤亡的那种?”
老医生摇摇头。
“这个病对大多数以太人来说,就是单纯的呼吸道感染,会发作到刚才那种程度的概率也非常低,只是在没有专业器械的情况下,抢救重症就需要补符。这么一想也是六十年过去了,时光飞逝……诶?老吉啊,你说这次是不是又是研……”
吉老爷子突然转过头说:“睦睦,有件事你别告诉球球。”
“什么?”
他犹豫了,吞吞吐吐。
“我不知道球球有没有所预感,但是……”
他看看王睦友,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过去发明出疾病的致病物质,并且提出把它散播在邺京的……”
他没能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还在做着强烈的心理斗争。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住摇头。
“我还是说不出来。”他说,“睦睦啊,要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嗨。”程大爷开口打断他的话,“那都是些老黄历了,有啥说不出口的。”
他转过头看着王睦友:“小子,你就当个逸闻听听好了。有传言说啊,搞出这个病然后被研讨会开了的研究员就在你们街上,还开了个小饭店,带着个年龄可以当她孙女的侄女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