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婶婶?怎么突然问起她?”
裘诺直起腰。因为出汗,她脱掉了一直套在短袖外的防晒外套,纹着花的右胳膊就这么大咧咧地露在外面。
她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从丸子头里抓出来几根卡在手指间的长发。她忧愁地盯了会儿掉下来的头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把头发一丢就伸手给王睦友看。在她左手的大拇指上,一个银色的细环在光下映着水般的光泽。
“好看吧?”她炫耀。
王睦友不明所以,但仍然诚心实意地夸奖道:“好看。这顶针做工不错啊,就是窄了点。……但这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关系吗?”
裘诺鼻子都气歪了:“这明明是个戒指!”
他们正在孟襄的家里,为了给那些被药倒的蟑螂收尸而辛勤劳动着。
按道理来说,这事本来该是孟襄和王睦友一起来做的。但是后者没想到,前者对那种黑色小虫的恐惧跨越了生命的限制,不管是还能到处跑,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蟑螂,还是已经倒在地上,缩成一块像扁扁的碳的小虫尸体,对孟襄来说,都是看一眼就会突发恶疾级别的恐怖。
于是在店里听到他们烦恼的好心饭店老板娘裘诺,就自告奋勇地带着自己新买的吸尘器来帮忙了,交换条件是在中元节当天王睦友、孟襄都得来帮她收拾餐馆,好让她可以早点结束打扫,赶去邺江畔占个好位置放河灯。
“啊?戴拇指上的戒指不就是扳指吗?金属的扳指不就是顶针吗……”
“这个戒指!”裘诺拔高声音打断了王睦友困惑的据理力争,“是我婶婶留下来的。她老人家身材比较胖,所以她原本是把戒指戴在食指上的!但我戴在食指上有点大,我怕干活的时候掉,就干脆戴在拇指上了。”
她艰难地把戒指脱下来,拿给王睦友仔细查看:“你可小心点,这是她的遗物了。我也就是这两天中元节了,才舍得拿出来戴戴缅怀一下她。”
王睦友有点无语。他把戒指还回去,小心着问:“你……你就不怕你婶婶在天有灵,知道你是戴着她的遗物来除蟑螂的吗?”
“那肯定没事的啦!我相信婶婶不是会在这些事情上纠结的人。”
她这么说着,摁下了吸尘器上的销毁摁钮。随着一阵像是抽水马桶的声音响起,原本地上的蟑螂尸体先是被超高温变成了一堆黑色粉末,随后就被一颗不剩地吸进了吸尘器里。
裘诺愉快地“嗯!”了一声,似乎对新吸尘器的表现非常满意。
王睦友看她现在心情好,又联想起之前她每每提起自己婶婶时的种种情况,斟酌之下,觉得现在是问出他疑问的最好时刻。
虽然吉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让王睦友千万不要和裘诺说起她婶婶以及最近那个什么什么呼吸道感染之间的联系,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至少王睦友的探究心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这些天光辛街道的患病人数直线上涨,甚至连阅阅都病了。而且雪上加霜的是,周海雯还在节前的疯狂加班中,根本没时间照顾病了的小孩。于是这个重担便落在了居委会的好青年王睦友身上,他也借着这个机会更多的了解了名为“溶解性呼吸道感染”的疾病。
溶解性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因是组成了以太人类呼吸道的以太粒子之间的连接减弱。而哪怕是以太生物也不能完全脱离氧气生活,于是这部分松动的连接就会被身体下意识以挤压、改变体内以太粒子之间的连接结构来弥补,这才会引发一系列类似流感的症状。
这种呼吸道感染虽然只传染以太人,而且症状很轻。但结合这些天在医院看到的人山人海,王睦友又想想这病可能是出自裘诺口中的婶婶之手,便觉得世情魔幻。
于是在百般纠结之下,他还是打算试探着问问有关裘婶婶其人的信息。这样如果裘诺其实知道内情,并且愿意告诉他,他这该死的探究心便能获得一定的安抚;但如果裘诺什么都不知道,那是肯定打死他都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你婶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生怕引起裘诺的警觉,便又赶紧补充道:“之前就总听你念叨她,感觉你们之间感情挺好的?但是我问我舅爷,他似乎又不是很愿意评价你婶婶……”
“啊,他不愿意评价,那也挺正常的吧。”裘诺点点头,若有所思,“他们一直不对盘。哎,这也没办法!我婶婶她脾气不太好,大部分人都和她处不来。”
她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抬起手看戒指。
“我们之间的感情嘛……”她含糊地说,“嗯,应该算不错吧,我觉得。”
“还不错……?为什么你这话说得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
裘诺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转过头问王睦友:“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吗?我其实是我婶婶领养的。她叫裘琳玉,我跟她姓,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名字。”
“我好像听说过。不过是谁说的嘛……嗯,你也知道,小街道里消息就是经常这样互相来回传的……”
王睦友慢慢地说。他其实只在意裘琳玉与研讨会,还有这种奇怪流感之间的关系,但没想到这问题却更多地引发了裘诺的自述。
他敏锐地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踩地雷,正想借口说他再去看一眼孟襄的书房那里打扫完了没有,就看裘诺心有同感似地点点头,继续说:“那确实。关系近的邻里就是这点不太好,谁家有点什么就到处传。”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小声叨咕:“幸好有关馗先生的事我们都嘴巴紧,不然他怕不是要成什么非物质文化景点了。虽然我不太想成景点,但是如果能收门票,那估计营收能在上一层楼……”
她这颇有个人特色的碎碎念,让王睦友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还好,还有力气碎碎念。他心想,那应该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他们就这样小声说了几句彼此都认识的人的小话,王睦友正想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就听裘诺突然有些幽怨地说:“不过按年纪来说,我婶婶简直可以做我外婆了。她丈夫死得早,之后也没再结婚没要孩子,直到五六十岁的时候捡到了我。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以前在以太研讨会的的原因,她有时候真不懂别人在想什么,好像也没什么世俗的愿望……”
她话音刚落,王睦友就被吓得眼皮一跳,赶紧结结巴巴地问以太研讨会。他这反应反而引起了裘诺的震惊。
她惊讶地问:“你都听说我和我婶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了,你居然没听说她以前是以太研讨会的?”
她又把那枚银戒指给王睦友看:“婶婶说,以太研讨会的成员每个人都有一枚银戒指。她的戒指是之前出了点意外,所以损毁了。但因为实在是戴久了,一下摘了不习惯,而且她也想找个戒指纪念一下她早逝的丈夫,就又去做了枚长得差不多的戒指做替代。喏,我戴的这个就是她后面做的那个仿品。”
王睦友心惊肉跳,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原来知道啊?这,这又怎么确认呢?说得难听点,没准这是你婶婶随口编的个故事呢?其实她根本不是以太研讨会的成员……”
他一下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有挑衅意味了,便连忙想找补一下说自己绝对没有对裘琳玉不敬的意思,却被裘诺冷笑着抢过了话头。
“啊?那这肯定是因为你没见过她本人了。”
她一把从王睦友手上夺回了戒指,像是自虐一样地把这对大拇指来说还是有点小的戒指用力戴了回去,让它紧紧地箍着她的指根,磨得那片皮肉发红。
“我可没见过比她还符合以太研讨会刻板印象的人了。”
她语气揶揄,那一向笑眯眯的脸上难得地流露出某种不可自已的怨恨:“刚愎自负又一意孤行,从来不去想别人的感受,觉得除自己之外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如果这样的人都不是以太研讨会的成员,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进去……等等!那是什么!”
她突然尖叫着拉过了王睦友。两人就这样躲在了孟襄家有些高的餐桌后,就露出半个脑袋。
“那飞过去的,是蟑螂吗!怎么还闪银色光?”裘诺小声地问。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王睦友也看到了那在空气中跌跌撞撞的黑影。
那是一个极速略过的巨型黑影,在日光灯下,那黑色的底色里居然透着一丝通透的银色。黑影跌跌撞撞,却带着有如陨石落地一般的气势到处探寻,好像在寻找房间的出口。
王睦友一下看清了,那就是一只难以控制飞行的平衡的巨型蟑螂。
他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之前孟襄和自己比划的那个小龙虾大小的“小蟑螂”,并且信了那种大小的“小蟑螂”可能是这巨型蟑螂的幼崽了——蟑螂的腹腔肿胀着,像是里面塞满了卵鞘。随着它的活动,在那片腹腔的甲壳下,一阵银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可能也因为如此它才飞得尤其缓慢,也就无法精确控制飞行的角度,跌跌撞撞。
“不是吧。”王睦友小声地说,声音打颤,“怎么可能还有蟑螂从那种蟑螂药下活下来啊?难道还真有以太蟑螂不成?”
“也不会有普通蟑螂发银光啊!”裘诺小声地尖叫。
她像是要抖掉一身鸡皮疙瘩那样颤了一下,王睦友耳边就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火星声。
她说:“噫……虽然我自认已经有丰富的和蟑螂斗争的经验了。可是这种我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怎、怎么办?”王睦友结结巴巴地问,“报警吗?”
“出声音就会被发现我们的蟑螂突脸吧?”裘诺说,“这种以太虫子都很凶猛,我们要保证不出声才能……诶?有办法了!”
王睦友还没反应回来她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就看见裘诺的头突兀地低了下去。她的身体摇晃着,像是要昏迷过去了一样,王睦友一惊,正想扶住她,她就连连摆手睁开了眼。
一双碳火一样的眼珠看向了他。
“蟑螂……?”他自言自语一样地问道,“要我处理……?”
王睦友目瞪口呆。
“馗、馗、馗先生?”他结巴着问,“您,您怎么出来了?”
馗先生困惑地看着他。
“我……”他斟酌着说,“我的名字,大概不是三个字……”
“我只是口吃了一下!”王睦友头痛地叫道。
这位老祖宗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可大多数其他时候都迟钝得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他一把拉过还是明显转不过弯的馗先生,小心地指着远处的那只蟑螂:“就是它!馗先生,裘姐叫你出来就是为了……”
“太岁……和蟑螂?”
馗先生看起来更困惑了。他不顾王睦友的阻拦站起身,像是一个老旧的机器人那样僵硬地向那边走了几步。
“虽然的确是太岁,”他说,“但是很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完美的形体?没有任何残缺……”
“馗先生!”王睦友又低声叫他。他提心吊胆地看向蟑螂的位置:“小心被发现……”
“它发现不了我的。”馗先生说。
“人工的造物,是无法与我交汇的。”
他停下了脚步,王睦友的耳边突然响起无数火石摩擦的声音。他看向声音的来源,看见馗先生闭上了眼睛,像是有无数透明的线向着他的方向集中。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形的圈,却带来了风暴一样的压力。
他听到一小朵一小朵的火苗在身边燃起,细细的以太线不断地聚集、编织,圈被拉扯、线从中穿过,直到……
“王睦友。”馗先生叫他,“麻烦了。”
“诶?我……?”
他点点头,有细细的黑线开始环绕在他的手指上。
“麻烦你来拉动其中的要线了。”他说。
“人工的造物无法接触到我,我也无法接触到它。如果需要触发符文,就需要你的帮助才能进行最后一步。”
王睦友睁大眼睛看向他,又看向那已经被以太细线缠绕的蟑螂。
“我?”他问,“我该怎么做……”
馗先生说:“闭上眼。”
他说:“感受它们的存在。”
这个描述也太抽象了。
王睦友看向馗先生,在对上那双碳火一样的眼睛后,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我……”他唯唯诺诺,“我试试吧……”
他看看刚才在手心画了一半的以太线符文,和桌子后裘诺肯定的眼神以及比出的大拇指,深呼吸,让自己的精神伴随着已经构造出的以太线在房间里漫游。
那些由馗先生构筑出以太线细细软软的,与他自己构筑的那些石头一样的东西有根本性的不同——它们细软却柔韧,像是有了实体的风。在这样柔软的包围中,他接触到了那一根链接了一切的线。
他抽动那根细线,听见燃烧声收拢,环绕着远处那只巨大黑点的圈环逐渐收紧。
那只蟑螂还无知无觉。
就是这个时刻!
王睦友果断地一笔摁了下去,那绳圈便准确无误地套在了离他还有大概一米远距离的蟑螂身上,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沿着线传来的高热。
几乎是一瞬间,他附着在以太线上的感官便在这团火焰下散了个干净,争先恐后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震得他眼前发花,满脑袋都在感叹裘诺这小火苗威力居然这么大。
看着眼前这不断翻腾的小火球,他刚想欢呼,去和裘诺击掌,就突然听见了馗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睦友!快趴下!”他叫道。
啊?趴下?
王睦友还没反应回来,就看见在那团赤红的火焰中心,逐渐出现了一团混着银蓝色粉末的光点。那光点急速变大,越变越亮,最后就是一阵将围绕着它的火焰都吹散的剧烈爆炸,那虫子的身体瞬间就被炸成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一枚银色的戒指,从粉末中掉了出来。
在光线下,它突兀地表现出玉一般的光泽,在戒指的内侧隐约写着一个三字的名字。
王睦友正盯着那枚有些眼熟的朴素银戒指看,试图辨认戒指内侧的名字是什么,突然脸上一热,像是粘上了粉末。他伸手一抹,看见几只弯曲的像是昆虫残肢的东西正粘在上面。
“蟑螂爆炸了!!!”终于醒来的裘诺尖叫道。
“小王你等着!我这就来给你擦掉……”
但裘老板还是慢了一步。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这以太蟑螂修炼出了千年毒性,王睦友直接眼睛一翻晕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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