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树冠,几只乌鸦躲在其中探头探脑,似是在分辨远处的二人在说些什么,忽地像是预感到什么纷纷飞散而去,摇摇晃晃的树枝上取而代之的是悠闲自得的托娅。
羌不度说着朝碎墨倾了倾身,压迫感直下,碎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
“好吧,隐瞒实情是我不对,但您去问任何知道内情的人,他们都不会如实相告,所有人都有自己所顾虑的,都不愿引火烧身,知县、知府、侦尉司,当地的官都没一个解决的,您一个沿路办案的官,又有哪个百姓敢信服您?谁知道您到时候会不会给那群人一个不痛不痒的教训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那群遗臭万年的祸害变本加厉呢?”
羌不度微微点了点头,碎墨倒是没打算闭嘴,颇有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她接着道:
“我也不能因为那正义坏了妙妈妈的营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被牵连到,我也是万不敢赌的,妙妈妈手头上那么多姑娘,她若是受到波及,羌大察举官,您可想过那些姑娘的处境会有多岌岌可危?”
羌不度自小生活在军营里,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她信手拈来,那城门内看似和平下的暗流涌动,她又真的看得通透?
碎墨叹了口气,又道:
“女子想不靠父、不靠夫,靠自己做营生,在妙妈妈主张青馆儿之前,都是靠做伎的,虽说青馆儿说好听点比伎馆儿体面,但做青儿伎儿不都是给人当逗乐儿,就连这,我们都得苦苦维持。”
碎墨一顿,这才稍稍抬眸望向羌不度的眼睛,只见那骨玉铜面下的双眸不知何时沉寂,碎墨知自己这话打动了这官老奶,暗自庆幸自己不用担那掩实不报的罪责,话语都扬了起来,颇有一点语重心长:
“羌大察举官,我们这些女子没有您那种力量,一点点小事都能轻轻松松碾死我们,如果您能证明自己能保证我们绝对安全,自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不能,我们都不过是想依靠自己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又何必牵扯我们。”
“羌不度嘴拙,有些话我替她说。”
司檀不知何时从羌不度身后探出头来,朝碎墨眨了眨狐狸眸,微微一笑道:
“那日与姑娘彻夜长谈,我从姑娘言语知其对官府的失望,却往往能靠自己的说书让听者找到自己值得的期望。”
司檀说着走到碎墨跟前,牵起碎墨的手,似是相识已久的知心密友,她道:
“但你们有你们短期的顾虑,却没有长期的考量,如今这盛世为婙,如今的天子是女子,而她派遣的察举官亦是曾经的嫖婋大将军,是婺军英雌,我们都在新朝尝试,总归是缺信服我们的人。”
司檀的手在微凉的夜里炙热地包裹着碎墨的手,她学着碎墨的口吻苦口婆心道:
“好人活不长,坏人遗千年,就是因为世人的一再忍让,导致恶的变本加厉,碎墨,兴许你一人是容易被击溃,但知道真相的人越多,芸芸众口的唾沫星子都能淹走几个孬人。”
碎墨被司檀的话逗得一笑,回握住司檀的手,正色道: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凛阳殿,婙曌端于台上,姿态慵懒却威压异常,挑眉睨着跪拜台下那分明抖成筛糠还要强装镇定的萧钰梁。
牠抱着这几日与婙曌相处的情谊,总归女人心会软些,更何况牠有世家保底,还有蒋叙山说会给牠兜着,那么多保障,牠不会有事的。
萧钰梁心里这么想着,心稍稍定了点,还想和往常一样凑到婙曌跟前捏肩锤背,然后这些小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手刚往前撑了一下,猛地被人一脚踩住,萧钰梁忍着痛哼一声,却不敢抬头看,只得把身子往回缩了点,踩牠手的那只脚才缓缓收了回去,仿佛刚刚只是碾死一只路过的虫子。
“萧侍郎,你很枉顾朕对你的信任呢。”
婙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鎏金鸾椅上,在落针可闻的凛阳殿窣窣回响。
“陛、陛下!臣也是一时识人不清!辜负陛下所望,臣确实该罚!该罚!”
各县城的知县、知府被遣回荆姑调察,那自是需要人临时看管逻封,萧钰梁揽下这差事,找的都是原先一起插科打诨的世家子弟来上任。
原是想得个便宜卖乖,顺道拉拢世家,提前叮嘱过牠们吃喝玩乐、游手好闲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太过,自己也是顶着压力干的差事。
开始说得好好的,结果一个个都忘了本,造出不少烂摊子,无非是些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的小事,层层压事断不会传到最上边,却不知怎地都被整理成册上递给了婙曌。
“罚?萧侍郎说得倒是轻巧,还有一件欺君罔上,萧侍郎又觉得该如何罚呢。”
婙曌看着台下如蝼蚁般缩成一团的人明显一僵,宛如濒死前企图用假死来逃过一劫。
近些年来的金榜题名的都是世家子弟的名号,其中蹊跷不言而喻,但所参与人数众多,婙曌总得捧起一个,再好好来一场杀鸡儆猴。
“剩下的上宣政殿,让众臣定夺一二。”
婙曌嫣红的唇勾起一丝笑意,缓慢的一字一句仿佛将萧钰梁一刀一刀地凌迟。
“不可能,不可能!那人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没有证据的,陛下!臣冤枉!”
萧钰梁像疯了般呓语着,仿佛有极大的冤屈,猛地起身,却被一旁的茵婉踹翻在地,也就是这一脚将萧钰梁踹清醒了点,牠狂笑道:
“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你个欺朝灭代的女人,你就该被万人唾弃,女人当什么皇帝,笑话!天大的笑话!”
婙曌斜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萧钰梁吐出口血来,含糊不清地嘶吼,牠原本算得上俊俏的脸被自己的血糊了半张脸,变得狰狞可怖,偏还要挣扎着朝坐在高台上的她扑来。
茵婉剑一挥,萧钰梁那双打算扑出去的手瞬间瘫软,整个人都失去平衡摔到地上痛苦地蛄蛹着。
场面实在有趣,婙曌轻笑了声,朝茵婉一抬袖道:
“拖去宣政殿吧,欺君罔上、滥用职权、企图弑君,萧钰梁你不愧为朕的好侍郎。”
兴许是自己这些年来营造的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的形象太好,又或许是在那老东西昏庸无道的统治下的臣子亦是蠢货,竟然都以为她心无城府全靠运气登上皇位。
自她登基以来新律颁了一条又一条,每次都是大动干戈的整顿,国相对她新中有愧,次次暗中帮持,如此一来朝廷元气大伤,各个都自顾不暇。
萧钰梁当了这开头鸟,自然是要借着牠好好管一管世家勾结,以及鸠占寒门功名之事。
婙曌坐在高位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声色各异的众人围着中央趴着的废了双手的萧钰梁。
谁家都有所波及,这一次可能没办法斩草除根,但来日方长,她总归能打造出心目中的婙朝。
绥实醒了,她并没有力气动弹,但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满脸的泪水,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又急匆匆地跑开,嘴里好像喊着什么,但传入自己耳中只余嗡鸣。
“大人何必耗费精力救我,我不过一个伎子……”
绥实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说话上,病气的脸上是不解,那个叫蓬儿的小女孩将她扶起,正一勺一勺地用温药从她半开的唇中抿进去。
“绥实姑娘,这不是救你,而是你新的人生本该开启。”
绥实一愣,她已经快十年没听别人这样称呼过她,那一场濒死的梦境又从她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原本干涩的眼眶又滚出泪来。
蓬儿将药勺一放,连忙拾起帕子给绥实拭泪,绥实不躲不避,只是愣愣地看着榻前站立着的羌不度。
她当过伎,委身过不知多少男子,如今更是孤身一人、了无牵绊,更是身无分文,她什么都没有,真的能拥有新生么?
“绥实,你可信我?”
在梦中听过的熟悉声音猛然乍现,在羌不度宽广的背后,妙随善款款而至。
这或许就是菩萨下凡吧,绥实当时第一眼看见妙随善就冒出这种想法,看着她就莫名信任她。
女子为何只能做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的活过这一生呢?
妙随善想不明白,在与绥知一见如故的那一天后,她便开始自己寻找答案。
父亲盛怒,母亲哭求,都没有阻挡她下定决心的想法,她就那样离开那个家,用着自己攒下的积蓄做起了买卖。
她八面玲珑、能言善辩,有着从小跟随商队的耳濡目染,天生一副菩萨面,加之父亲名望在外多少人给点面子,她的生意倒还真的做了起来。
原是做些女儿家的买卖,招揽些妇女青年做伙计,那段时光虽忙碌,但确实实打实地感到满足和幸福。
但好景不长,开始只是一些地痞流氓来闹事,到后面就是同行的恶意打压,其中分明还有她父亲的手笔,为的就是让她乖乖回去,好嫁给牠新物色的对象。
妙随善挣扎过,她的生意早就不是为她一人而经营,她手下的伙计,小到有因是女孩儿家中不管死活的,大到有为生儿育女累死累活还被嫌弃吃白饭的。
大家好不容易相聚于此,有了个容身之处,一切刚刚有所起色,她给了她们希望,又怎么忍心亲手掐灭。
但事与愿违,妙随善只觉得那件事情破灭后,自己那半条命也跟着没了,好一段时间都跟提线木偶一般,被她的父亲安排着嫁给了第三任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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