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是伎,自懂事起就被卖来伎馆儿,我生活的全部就是从一张榻上从白日躺到夜晚,再从夜晚躺到白日。
后来的青馆儿风头压过了伎馆儿,鸨母看着灯火璀璨的青馆儿,啐了口,道:
“不都是卖身子的,还高尚起来了!我呸!”
我原以为客少了我也就轻松了,鸨母却说我们双腿一张来不了钱,总得学点什么来留住客,就像青馆儿里的青儿她们靠着才艺都能得不少银两,还接待的都是大官。
早已麻木的生活突然被塞满了学习,从未接触过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让我感到分外新奇。
我才发现原来我也能在一潭死水的生活中对某一种事物感到热爱,原来我在琴弦上能有如此天赋。
每次指尖的拨弄都能让我感受到忘却时间的愉悦,每一次弹奏出新的琴谱都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闝客都被我的琴音所吸引,却都无一例外地夺走我的琴,钳制住我原本弹琴的双手,在我最爱的琵琶面前强行寻欢。
我每次都无神地凝视着我的琵琶,无视身上的疼痛,在脑中一次又一次弹奏我新学的曲目。
我的琴从不是为牠们而弹,是为了我自己,我第一次有那么强烈的**——
我不要再当伎,我要用我的一生去寻找天下乐曲。
可是各式各样的闝客裹挟着汗臭睡在我身边时,我便会陷入无尽的迷茫与痛苦:
我真的能摆脱这样的生活吗?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
每当这时我只能一遍又一遍轻抚我的琵琶,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忘却一切,仿佛这世间只剩我和我的琵琶。
伎馆儿又来一批新伎儿,她们都睁着懵懂无措的大眼睛,鸨母得意洋洋地说要将她们培养成全新的青伎儿,这样才能卖得上价。
我看着她们如我刚来这里时一般的天真与惶恐,这才苦笑着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成了这里资历最深的老人。
鸨母很放心地将这批孩子给我带着,毕竟这样能剩去一笔教学费。
我看着她们紧紧挨在一起的小脑袋,心中翻涌着不适与无力。
我只愿她们能学得慢些,长得慢些,或者相貌不出众些,再晚点、再晚点成为那群闝客的盘中餐、床上物。
我教她们习字学诗,发掘她们的才学天赋,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是否也会如同她们一样勤奋苦学。
但长期的避子药摧磨了我的身体,也见惯了那些表面老实其实入了淫窝就暴露本性的男人。
孩子?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鸨母总是催着我去教她们那些讨好男人的床上功夫,我总是找她们学青儿的技巧还没学到家,再晚点的借口糊弄过去。
我是有私心的,我期望能在拖到最后一刻会有奇迹,让她们学到本领出了伎馆儿到外面去谋生,去青馆儿也好去街上卖艺也好,都好比在伎馆儿卖身的好。
没想到,奇迹真的会出现。
一纸圣旨,伎馆儿被相继取缔,所有被迫成为伎儿的人被重新安排按意愿分配,那些买卖良人的都被婺军制裁。
我拒绝了一家青馆儿的邀请,给自己取了新名字——拂云柱。
抱起了我的琵琶,第一次站在愈发繁荣的逻封,也是最后一次。
我将去看我被困于前半生的卧房外不曾领略过的风光,弹奏我未曾弹奏过的乐章。
我欲走,有人从身后喊住了我,还未回头,那女子丰腴的身姿就扑到了我的背后,琵琶本就笨重,险些二人都摔在地上。
朱榴娘狠狠揉着我的脸,哼哼地说休想让我把她甩掉,她就要和我一起走,以免我在外受欺负。
朱榴娘比我小上几岁,却在我被卖来伎馆儿前她便已经在这待了小半年了。
我第一次来到伎馆儿时无助得哭泣,朱榴娘像个小大人一把抱住我,教了我在这里的生存之道,让我免了许多蹉跎与打骂。
朱榴娘是个很好的人,单纯善良,性子直率又泼辣,谁想欺负她或者她想护的人,她总是骂着就上了手,也不管对方她惹不惹得起,惹了她又会承担怎样的后果。
她说,我们本来就身不由己,总得争一争自己那仅存的权益。
所以我总给她上药,每次听着她痛得直抽冷气,我说她蠢,她却笑嘻嘻地说鸨母还没从她身上赚回来花出去的钱,不会拿她怎样。
有次闝客看上了我,花了大价钱卖我第一次,我实在无法接受哭晕过去,还没到年纪的朱榴娘上前一把就搀住了闝客,替了我的第一次。
我醒来听说后,立马连滚带爬地去看床上气若游丝的朱榴娘,我是第一次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我说你知道让我躲过这次总会有下一次,难道次次都帮我吗?
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说:
“有一次帮一次,我们是朋友。”
朱榴娘就这样成为了闝客嘴里最放浪、最会抢客的贱骨头,一边骂又一边着迷她的主动与开放。
但其实我们知道,朱榴娘是替我们挡着,有姑娘身体不适时挡着,不想时挡着,累了时挡着,她自己却没有任何需要别人帮忙挡着的时候。
每到这时,鸨母总是笑嘻嘻地说朱榴娘不愧是她留的好苗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要不是她当时收留,朱榴娘坟头草都不知几丈高了。
我总是沉默,看着朱榴娘在闝客怀中笑得肆意,我想我作为她的朋友,我并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内心所需,就像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或许就是这种虚无感,让我们成为朋友。
后来鸨母让我们跟着师傅学才艺,朱榴娘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学一样厌一样,对着我说,把精力放床上对付男人好了,这种东西学来也是取悦那些男人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吵架,我也不知道在争些什么,但我总觉得朱榴娘不该说这种话。
朱榴娘看着我气得发红的脸,向来吵架占上风、骂得最脏的她面对我,她歇了气焰,默默地出了房门。
我看着她落寞离去的背影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朱榴娘与我还有伎馆儿所有的女子,自懂事起便被强行浸泡在我们生来就是伎的思想里,从而忘却了——
我们生来是女人,而非伎。
朱榴娘被这种思想已经荼毒到麻木,她认为自己所能傍身的就是自己的□□。
但我没有,我总归是要踏出这伎馆儿,这种信念让我必须要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技艺。
那日清晨曦微,我看见朱榴娘的卧房亮着烛光,本是心中抱歉想与她聊聊,却从她微敞的房门内看见她颇不熟练地握笔写字。
“朱榴娘。”
我唤她,她回头却是满脸泪痕,见是我,飞扑到我怀里,她抽泣地说自己尽力了,却什么也学不会。
“只能说明榴娘对这些不感兴趣,先习字好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学会的。”
我轻抚着她的背,她却将身子在我怀里埋得更深,闷闷地说:
“那说好了,你不许嫌弃我。”
“好,有朝一日我们出了伎馆儿,我养你。”
后来,原是婺军给朱榴娘安排了个安稳的差事,我想着与其让她拖着病坏了的身子与我走不知道去哪的方向,还不如让她过安生日子,于是我选择了不道而别。
只是不知道是朱榴娘从哪得了消息,还是她足够了解我,在我即将离开这里时埋伏住了我。
莫说我心中其实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担忧,朱榴娘的身子骨落了太多病根,她跟着我,我怕无法护她。
朱榴娘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纠结,得意洋洋地甩了甩背上的包裹说:
“察举官大人带来的神医这些天给我看病扎针,还给我配了好些药,我现在能一个打十个,可以保护我们两个人了!。”
我看着朱榴娘的双眸被余晖的朝霞渲染得透亮,侧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
“好。”
袅袅炊烟起,逻封繁荣盛,我抱着我的琵琶,朱榴娘牵着我的衣摆,出了这城门,心向哪,路就向哪。
“拂云柱、拂云柱,拂云柱!我不管!我也要新名字!”
“你叫傻瓜。”
“你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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