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雪原,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寒风卷刃,一股脑的向着姜宁涌来,如同刀剑,一点点在姜宁身上呼啸,带着细密的痛意。
雪越下越大,她在风雪中踽踽前行,不知要走向何方。
耳边响起阵阵狼嚎,她猝然回眸,正对上一双幽绿色的竖瞳。
只是一个眨眼,那狼便死在了她的脚下。狼的血浸染雪地,染上了她的长靴,带着微温的热度,将她的眼眶染得鲜红。
刹那间,那匹狼变成了刘嬷嬷的尸体。
姜宁从床上猛然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中衣,黏在背上,带着丝丝凉意。屋子里的熏香环绕鼻尖,是淡淡的檀香。
“殿下,您醒了?”柳窈娘急忙开口,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可是做了噩梦?”
“我没事。”姜宁的目光逐渐凝聚在柳窈娘脸上,砰砰跳动的心口这才微微安定下来,她揉了揉眉心,吐出胸口氤氲的浊气,“嬷嬷,什么时辰了?好像有读书声。”
“快卯时了,想来是各位殿下在上书房准备上课了。”柳窈娘回答完,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开口,“云喜公公先前来过,陛下心疼你,让您今日好好休息,晚上他在太和殿宴请群臣,为您接风洗尘。”
“让人替我更衣吧。”姜宁揉了揉眉心,檀香沁鼻,她的思绪也一点点冷静了下来,“父皇体桖我,我却也该去上书房见见我的兄弟姐妹。”
柳窈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点头,拿起不远处内务府今辰送来的衣袍。
衣袍是内务府昨夜用雨过天青赶制的,并非纯粹的绿,而是介于蓝色与绿色之间,如同天际那被雨水浸润的淡蓝微青。
大抵是昨夜柳窈娘的姜汤有效,姜宁的脸上多了些血色,不似昨日那般惨白,在衣袍的衬托下,连带着皮肤都白皙了几分。
姜宁穿戴整齐,出门时已经是卯时一刻了。
雪昨夜便已经停了,宫道上的雪早已经被宫人扫至两侧。她在宫道上缓缓前行,越是靠近上书房,朗朗的读书声便越发清晰。
上书房的太监瞧见姜宁,远远便迎了过来:“奴才福安,见过七殿下。”
“你认得我?”姜宁开口,声音依旧淡淡。
“殿下昨日才归来,奴才在上书房当值,自然不曾得见。”福安向着姜宁躬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角的褶皱都连带着多了几分,“只是奴才同云喜公公是同乡,有幸得公公提点过几句。”
“劳两位公公费心了。”姜宁点头。
“殿下可是要去上书房?”福安也是个机灵人,不再同姜宁多做攀谈,侧身让开道,“陈太傅性子古怪,连陛下都礼让他几分,最不喜别人打断授课。殿下若是要进去,最好在偏殿等待太傅放课。”
“既如此,我便在偏殿等候。”姜宁点头,向着偏殿行去。
她刚刚坐下,懂事的宫婢便泡了一杯茶来。茶水温热,可以直接饮用,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
姜宁轻啜了一口茶,淡淡的花香萦绕舌尖,丝丝暖意从舌尖涌入心口,再流入四肢百骸。
“对了。”姜宁放下茶盏,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这位陈太傅……”
姜宁故意停顿,举杯又喝了一口茶。
福安在上书房伺候这些个皇子皇女多年,自是个圆滑的,惯会察言观色。听见姜宁这般欲言又止的问询,当即开口道:“陈太傅姓陈,名实,乃三十多年前的状元,被先帝点入翰林。如今任职翰林院掌院学士,官居二品。”
“原来如此。”
福安觑着姜宁的脸色,见她脸上没什么不耐,似乎并未对他的自作主张表示不满,忙赔笑补充:“太傅为人清正,最重规矩学识,对皇子公主们一视同仁,只论学问人品,不论其他。”
姜宁听着福安的话,轻轻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殿下说的哪里话?”福安向姜宁躬身,将背又压弯了几分,“奴才何德何能,能够提点殿下?不过是奴才年岁大些,又在上书房待了几年,耳朵好使,把自己知道的禀告殿下罢了。”
说话间,嘈杂声传来,福安识趣的退下。姜宁向福安微微点头,放下茶盏,起身走入了上书房大殿之中。
大殿布置的很是简朴,除了十余张紫檀木桌彰显着华贵外,竟再无其他的摆件装饰。独属寒梅冷冽的香气丝丝缕缕涌入鼻尖,带了些紫檀的淡淡沉韵,两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竟让她的脑子又清醒了几分。
一袭素衣的陈实坐在最前方,身形清瘦,头发略微有些花白。他坐在殿内最首处那张紫檀木桌前,此刻正伏在桌案上涂涂写写。
随着姜宁的踏入,殿内的众人也随之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目光向她投来,大多带着审视与警告。
姜宁对落在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缓步走到陈实面前,拱手行礼道:“学生姜望,见过太傅。”
陈实一边批改着诸多皇子交上的课业,一边头也不抬道:“殿下若是来上早课的,那便来迟了。”
听得陈实的话,就算方才福安已经同她说过这陈实的为人,她心里头已经有了准备,可姜宁还是止不住一噎。
“七弟。”
耳边传来沉沉男声,姜宁下意识回眸,正对上一张堆笑的脸。他虽然在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在姜宁看来,不论是云喜还是刚才的福安,脸上的笑容都比他真切几分。
见姜宁不答话,男人眼里多了几分愠怒,可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反而显得有些狰狞。
“七弟十年未归,想来已经记不得我了。”男人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大哥。”姜宁向姜冀拱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十年不见,我从稚儿长成少年,大哥也已早生华发。”
“你!”
姜冀被姜宁这么一噎,瞬间涨红了脸。他的手指着姜宁,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恨意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脸,显得更加狰狞。
“七哥!”
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尴尬。紧接着,姜宁便觉得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循声望去,低头对上一张粉雕玉砌的脸。这人大抵十岁出头,穿着鹅黄色襦裙,脸上带着些许的婴儿肥,圆溜溜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小小年纪,便可窥见未来何等貌美。
“七哥,我是婉柔,排行十三。”姜婉柔开口,声音糯糯,听起来甜丝丝的,“母嫔同我讲过七哥的故事,在婉柔心里,七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英雄么?”姜宁喃喃。
她去燕国时不过六岁,又是被贵妃所逼,不得不去,哪里算得上什么英雄?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见姜宁不答话,姜婉柔紧了紧拉住姜宁的手,继续道:“七哥去燕国时比我还小,却为了晟国在燕十年,难道算不得英雄?”
“十年前,晟国大败,谢家满门忠烈,尽数埋骨淮水。”埋头批写的陈实再次开口,声音里满是笃定,“燕国要七殿下入国为质,殿下虽身不由己,却也是实打实的英雄。”
“七哥你听!”姜婉柔拉了拉姜宁的手,声音兴奋,“太傅都说你是英雄。”
“只是……”陈实微微一顿,依旧头也不抬,“英雄之名落在殿下身上,或许显得太过沉重。”
姜冀听得这话,心头一喜,脸上再次扬起了微笑。
福安站在角落里,不由得微微摇头。
英雄的名头如此之重,岂是一个少年郎担得起的?
十年前,陛下被迫应燕国之约,陛下视为耻辱。若说这七殿下是英雄,那答应他去燕国为质的陛下是什么?
若落在有心人听到这话,报到陛下耳中,引申为子荣父辱,恐怕会父子离心。
福安垂下眼眸,只盼这位殿下,莫要将那烫手的英雄称号放在心上。
“太傅可曾见过燕国的雪?”姜宁猝然开口,却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姜宁抬起右手,看着手心处那道狰狞伤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她在即将踏入燕国边境时遭遇刺杀,诸多侍卫以命相护。燕国前来接应之人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他们只是站在燕晟两国边界的另一端,冷漠的看着这场厮杀。
她拼尽了力气来到了边界的那头,可刺客还是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抓住刺客的剑,那把剑只需再往前一寸便可捅破她的心口。
这时候,那位前来接应的燕国将军才削下了刺客的头颅。
鲜血喷洒在她的脸上,还带着刺客的体温。
前方尸横遍野,红色弥漫眼眶。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尖,她却听见身旁的那些燕人在笑。
“我见过的。”姜宁从回忆中挣脱,眼睛里氤氲出些许的水意,“很多人都见过。”
“十年前,谢家除了年仅八岁的幼子,谢家军满门忠烈,尽皆埋骨淮水。”
“十年前,护卫我的诸多无名将士遭遇刺杀,来不及马革裹尸,便永远留在了异乡。”
“他们才是英雄。”姜宁吐出一口浊气,将胸口涌起的诸多情绪吐出,泪水逐渐浸湿眼眶,又再次被她憋了回去,“而我姜望……”
“不过是得他们庇佑,有幸活下来的那个人。”
“这样的人,算什么英雄?”
姜宁的声音并不大,可每一个字,却振聋发聩。
陈实从堆积如山的书案中抬起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打量起姜宁——身形不算高,面目虽阴柔,眉眼间却自带一股不羁的英气。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姜宁良久,直到一滴墨从他笔尖坠落,在纸上染出一团小小的墨迹。
片刻后,他将笔放于笔架之上,站起身向姜宁垂首一揖。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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