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被姜婉柔拉着来到她的桌案前坐下,大殿里再次恢复了嘈杂。有了方才的那一番讨论,年岁小一些的皇子皇女们都向着姜宁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他们大多是好奇燕人是否如传闻一般茹毛饮血,更加好奇燕国那般苦寒,除了风雪,还有些什么其他晟国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姜宁被围绕其中,只觉得头疼。
“好了,继续上课。”
陈实拍了拍桌子,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围着姜宁的皇子皇女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殿内重归寂静,陈实开始讲学。
陈实的声音很平稳,不高不低,讲解深入浅出,将《尚书》中那些原本晦涩难懂的句子,与一些微末小事联系起来,就算是稚龄幼童也能听懂几分,不愧是帝师。
“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陈实讲到《舜典》中的这一段时,突然停了下来,他环视一圈,从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划过,开口道,“各位殿下以为,舜此意何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殿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皇子皇女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相互交换着眼色,却无人立刻作答。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因出题人是陈实,回答更需谨慎。
“共工治水无功,驩兜举荐无方。”姜婉柔率先起身,打破了这份安静,她向着陈实端正一揖,缓缓开口,“太傅,学生以为,舜帝此举,既是以儆效尤,又是警示后来者,若居其位,必要谋其政,负其责。”
“善。”陈实点头,示意姜婉柔坐下,继续开口,“可有其他意见?”
“学生有不同意见。”丽妃膝下的四皇子姜澄起身,声音里带了些许阴恻恻的冷意,“学生以为,此为舜示己之仁德,亦是另一种变相的惩戒。对于共工驩兜而言,或许失去权柄与荣耀,远比死亡更加痛苦。”
陈实不置可否,目光依旧在殿内巡视。
“四弟和婉柔所言均有道理,却都未尽其意。”姜冀缓缓起身,他先向陈实执弟子礼,而后沉声开口,“在学生看来,舜帝流放二凶,非止于惩戒,更在于立威。尧帝在位之时,四岳荐鲧治水,九年不成。至舜摄政,首惩共工、驩兜,非一时意气,而是肃清前朝积弊,更是向天下昭示权柄与仁德。”
陈实微微点头,看向姜冀的眼里多了些柔和的暖意。
姜冀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姜宁的方向,唇角微扬,带了些挑衅的意味:“况且,幽州、崇山皆在边陲,舜帝此举,既是为了让其教化边民,更是为了让其远离权利中心,告诉他们——云泥之位,各有归处。妄动非分之想,必噬其身。”
这话说的委婉,却字字如刀,皆挥向姜宁。陈实微微皱眉,目露复杂,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姜婉柔自然也听懂了姜冀这番话,脸色微沉。她刚准备起身反驳,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手腕。微凉的冷意顺着手腕相接处传来,她诧异转头,正对上姜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大哥所言,七弟不敢苟同。舜帝流放二凶,并非划定云泥。”姜宁止了姜婉柔的动作,缓缓缓缓起身,看着姜冀所在,目光如炬,她忽而一笑,转向陈实认真一揖,这才继续开口,“《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舜帝惩治二凶,正如婉柔妹妹所说,乃是因其失德。在学生看来,舜帝此举,是告诉天下人——位非天定,惟德者居之。”
“更何况……舜乃乐官瞽叟之子,受尧禅让后称帝。世间又有多少豪杰出生草莽,多少名臣贤将起于微末?若依皇兄所言,云泥之位,各有归处,亘古不变。难道这天地造化,独独对他们网开一面,许这‘泥’化作‘云’?”
姜宁声音淡淡,说出的话却格外锋利。她每一个字落下,姜冀的脸色变青白一分,到了最后,只剩了一片铁青。他死死盯着姜宁,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有趣!”姜澄轻笑出声,抚掌打破了这片寂静。
“何为云?何为泥?不过人定。”姜澄斜斜倚在书案上,目光从姜冀铁青的脸上掠过,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看向姜宁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打量的意味,“七弟说的不错。四时轮转,沧海桑田,这世间哪来的永恒不变?”
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顷刻便点燃了姜冀的怒火。可如今这般场景,他也只能硬生生憋住了自己的火气。
“七弟在燕国那般蛮夷之地十年,竟能说出这番见解,着实让我大开眼界。”姜冀冷冷的看着姜宁,眼里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刀刃,“看来这上书房,日后要热闹起来了。”
“好了。”
陈实知道任由他们继续说下去,今日定难收场,急忙开口打断了几人间的剑拔弩张。
“方才我问各位殿下舜帝之意,十三公主言惩戒警示,四殿下重在仁德诛心,大殿下谈立威。各位殿下所言,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而舜帝之意,在于兼而有之,臣不复多言。”
“只是……两位殿下所言云泥之别,臣以为都不准确。”陈实略微停顿,眸光转向姜宁和姜冀,“《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人道治世,需立纲常,是故尊卑有序,君臣有别。上位者即为云,其尊在德,下位者即为泥,其卑在守。君明臣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世间的纲常,终究在于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太傅宏论,振聋发聩。”姜宁再次站起,向陈实一揖,声音依旧淡淡,“只是学生有一处不解,想请太傅解惑。”
“殿下请讲。”
“太傅引《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学生故有此问。圣人效法天地,既天地视万物平等,又何来的云泥之分?”她微微抬起眼眸直视陈实,目光澄正,不闪不避,“太傅说,这世间的纲常,终究在于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可若上位者只以‘德’自居,无泽被苍生之实,下位者只知固守其‘卑’,而无进取之机,那又该如何?”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
姜夔和镇北王陆起站在殿外,身上还穿着未褪的朝服。
风从略微打开的门缝中涌入,吹动书桌上的本本书籍,发出“哗哗”响声。姜宁负手而立,天青色的衣衫被风吹动,脊背却挺得笔直。
“那殿下以为该如何?”陈实没有立刻回答姜宁的问题,而是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他看着姜宁,并未因为姜宁的问题有任何的不满,反而唇角上扬,眼里也带了些隐隐的欣赏。
姜宁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再次开口:“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人亦如是。”
“若以纲常为锁,尊卑为链,将人化分云泥,便似活水流入死潭,终会干涸。”姜宁开口,声音算不得大,却响彻整个大殿,“学生拙见,真正的纲常,应如活水。正如科举之途,为其开辟河道,使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使布衣可登青云梯,巾帼亦不让须眉。如此,虽有尊卑之分,高低之势,可云泥之势,却时刻变迁。”
“大善。”陈实看着姜宁,眼里欣赏之色更甚。
“殿下生而为‘云’,却能察‘泥’之不易,老臣欣慰。”他手抚长须,声音缓缓,“然,微臣也有几句话想嘱咐殿下。”
“请太傅赐教。”
“活水固然有生机,却也暗藏激流。这‘云泥变迁’之道,若把握不当,或许会适得其反,酿成滔天大祸。殿下想到了开辟河道,这很好,可这河道该开在哪里,该如何开辟,又该让谁来开辟,非一腔热血可成,皆需深思熟虑,谨慎为之。”
姜宁肃然,向着陈实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太傅教诲。”
大殿外,姜夔的目光投向身侧的陆起,低声问询:“陆卿,你觉得朕这个老七如何?”
陆起透过微微打开的门缝,目光落在姜宁的背影上。姜宁的背挺得笔直,无论是陈实先前的浑不在意到后来的欣赏,还是众多皇子皇女的热切打量,似乎都对她没什么影响。这份沉静与韧劲,竟比他自己亲手教养出的望儿,更像他陆家的种。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陆起的目光从姜宁身上收回,落在了腰间的玉佩上,眸色沉沉,“像青竹。”
姜夔闻言,眉梢微挑,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青竹虽韧,却易折。”他转过身,再次将目光凝聚在姜宁身上,他微微停顿,声音里带了些捉摸不透的深意,“尤其是……初生之竹。”
“这孩子去燕地十年,却也没闲着,竟能说出这‘活水’之论,看来也是用了心的,不过……”姜夔话音一转,活动了一下有些发硬的身体,“纸上谈兵终究不够,有时候,还得去碰壁吃亏。”
“既然他提到了科举,便让他去仪制司做个主事,陆卿以为如何?”姜夔开口。
陆起心头一震。
陛下正值中年,还没有立太子的心思,可他让姜宁过东华门、住乾清宫,如今又让她任正六品的仪制司主事,难道是生了让她坐那个位置的心思?
若她是男儿,愿意为晟国为质十年,归来又有这等意气,就算她身上没有陆家的血又如何?
只可惜……是个女儿家。
终究是……难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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