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默默蹲在小小的尸首前,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尸体身后的泥巴里,一片泛着红光的碎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蹲了下来,伸出手。
“前辈,我来吧。”秦川察觉到江梦归的动作,先一步从泥里捡出了那样东西,将上面的脏污擦了擦,才递过去。
是一块蕴含着灵力的血玉碎片。
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光线看过,江梦归判断道:“魔道最喜使用血玉作为玉简,并且这上面有传音之术,可惜碎成这样,无法复原曾传了些什么信息。”
联想到围城的前几日那位邪修用怪鸟投进来的劝降信,这块玉简碎片的来历也可以推测了,那鸟能来一次,自然也能来两次三次,只要足够隐蔽,总能在城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背叛者。
这个背叛者可以通风报信,可以探查布置,甚至可以......杀掉肃昌城的主心骨。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师父背叛杀人的可能性反而小了,毕竟如果他真是内应,那邪修也不会另外用这种法子与城内联系。”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就好了,秦川没做声。
知道的越多,他越不知今后该怎样面对师父,自己难道真要去质问自己至亲至信之人:您当年为何不救?
当年这起震动世间的变故不可能没传到太苍山上,师父却从未提及过一丝一毫,也许是不能救,也许是无力救,毕竟师父当年也许就和他现在一般无二,会一些剑术法术,辨得出魑魅魍魉,比寻常人活的长久了些,却也终究不是真正的神仙,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
菜市口的方向弥漫着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周围尽是将亲人或饿死或病死的尸身带来焚烧的百姓,有些伏在上面哭泣着,有些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眼光呆滞的盯着熊熊燃起的火焰,仿佛这个世间本就如此。
秦川年少拜师,一心向道,大半的人生都在仙门高地,神魂未曾染过丝毫人世的颜色,如今一下子把这干干净净的人扔进众生怨怼之地,这种精神上的冲击确实是他在此之前从未经受过的。
他只能抓紧手边唯一能握紧的东西。
高台之上堆砌着男女老少的尸身,他们被明晃晃的烈火吞没,变形,燃成一寸飞灰,没来得及扔进去的都在一旁摞起来,任由蝇虫围绕,一排排蚂蚁爬上皮肤,在它们眼里,人的躯壳和路边的麻袋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时候,人和蚂蚁也没有什么区别。
修道的本质,不还是沿着天道一点一点往上爬么?往天上爬的蚂蚁和在地上爬的蚂蚁其实都一样,始终没有脱离那条“道”。
“天地......皆为囚牢,如果人人都要被刻在命中的不得已困住,哪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呢?”
火光顺着眼瞳钻进了心里,将神识的那把剑淬炼了一遍又一遍,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止不住大汗淋漓,若不是江梦归在旁撑着他,怕是早就要坚持不住。
“谢......前辈?”
扶住他的那双手用了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受这座城影响产生的错觉。
他熟悉的前辈,有些高傲有些散漫,平日里有点不打紧的恶趣味,不论嘴上多不乐意管最后还是会心软,总在危机时做最稳妥的一张牌,虽然态度总是捉摸不定,但有一点从未变过,那就是从来不会有什么过激的情绪,感觉任由山崩还是地裂都无法动摇她一寸心境。
但现她像是在竭尽全力忍受什么,围绕两人的灵力一层一层剥离,像是有什么情绪在慢慢破土而出。
过了好长时间,江梦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眼,那偶然出现的一丁点动摇也消失无踪了。
“我没事.......这座高台是城中冤魂的埋骨地,也是关键的一处门,我方才想到了办法,可以利用这块血玉碎片推进时间,更快找到你师兄。”
“前辈你找得到?”
“之前不能,现在可以了。方才在乱流之中时,我趁机解析了祂内部的灵力流动,掌握了大致的方向。”江梦归将手中那块血玉扬了扬,“不仅如此,有了眼前的门和这块含有灵力的血玉,我们就可以借它的壳子在祂的时间里流动。”
“流动?这是什么意思?”
“唔,打个比方的话,我先前已经跟你说明了这座城中的时间一直在循环往复,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圆形的绳结,或者一条以头衔尾的蛇更加恰当。而咱们两个就如同从蛇头上悄悄爬上来的小蚂蚁,只能在不惊扰祂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摸索爬行,而那股乱流正是祂不经意的翻身,把我们抛了起来落在了下一个随机的地方,时间才得以跳跃。”
“而我在被‘抛起’的期间,正好趁着短短的机会观测到了祂全局的路线,你这样理解就好。”
秦川虽从未听说过衔尾蛇的比喻,但也通过想象差不多明白了现在的处境,“那这块血玉......”
“我们还是不能轻易动用灵力,但这块血玉是原本属于这座城中的东西,内部之物,可以一用。毕竟‘蚂蚁’对于‘蛇’来说,是异物,‘蛇’伏于草丛中,‘草叶’的撩拨与祂而言是正常的事情,便不会引起警觉。”
言简意赅的比喻,秦川觉得如果让江梦归来教自己,那些令他头痛的符箓阵法也许也会如剑法一般简单了,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眼下还是先听从前辈的指示找到师兄方为要紧事。
“至于向何处走,我推测你师兄自兰茵会举办前失去踪迹,到有相关人在肃昌城附近见到他的身影,路线上确实一路奔此而来,所以时间上看,他比我们提前一个月进城,估计他的位置在十万冤魂的邪神即将炼成的时候。”
眼前之事还是开胃菜,到了最后关键的时候......江梦归垂下眼睛。
这里每个灵魂都历尽人间七苦,怨怼满沸,恣意烧灼,非得要天地为炉才能满足,又怎能不成神呢。
她方才一瞬间的失神,全因一些本不该在现在想起来的事情,突然被秦川方才那句话彻底剜了出来。
【总有一天,人不会再被刻在命中的不得已困住,可以用自己的手挣脱天地囚牢,获得真正的自由。你要等那一天,要保命,别被天道的眼睛抓住......】
隐秘的记忆里,滔天赤水之下,不甘的怨怼中,有个支离破碎的人也是像现在这样拉着自己的手,笃定的讲出这句傻话,她偏信了,生生在太苍山守了两千年,到最后自己也忘了究竟因什么而困守一地。
现在这句话从另一人口中复现出来,却是身份境遇,甚至生死都各不相同了,唯一相同的是眼前不容更改的灭顶之灾。
怎的这样巧呢?世道像老天亲手搭建的精妙偃甲,每一颗齿轮都在严丝合缝的运转,将相似的悲剧轮番送上,一次又一次掐住她的咽喉。
手中的血玉缓缓升起,泛起微光,上面残留的灵符开始运转,带领二人升至半空,头顶的日月星辰飞速轮转起来,向脚下往,整座肃昌城尽收眼底,每个人都仿佛带着拖影分裂成了无数个,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轨迹,越后方的身影愈加模糊。
......
秦川提着十成十的精神盯紧着每一处角落,清楚看过了每一个凡人弥留之际的痛苦和诀别,有人负义偷生,有人宁死守节,不论怀情还是抱恨,胸中跳动的那一团火终究都投进了最深处的熔炉中,七苦孕育出的堪比神明之物逐渐成型。
他咬紧了舌尖,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从他的眼底消散,只觉得胸腔中的剑骨颤动,似乎随着每一道人影的消亡而呼之欲出,直到视线落在了一点许久未见却十分熟悉的身影上。
“我找到了,师兄......”
发声之时,秦川强压的那口鲜血随之涌出喉咙,只感到满嘴尽是铁锈的味道。
他下意识想:惨了,染上血污,恐怕不好再贴着前辈讲话,得找个空挡清理一下。
江梦归不知道旁边人的心思,先收了神通,顺着秦川最后指向的方向落过去,一手将秦川稳稳扶住。
落下的时间点已接近尾声,城中人迹寥寥,所以无需秦川特意指认,江梦归也能辨认出将军府外的一男一女便是他们要寻找的对象。
男子穿着问剑堂统一制式的道袍,身姿英挺,端正清朗,和秦川相比似而不同,他身量更高些,神情上少了一分严肃,又多了一分漠然。
但那点冷漠而拒人千里的神情马上在抬眼看到秦川时烟消云散了,胥同殊见到师弟就这样突然的从天而降,嘴角含血,面色惨白,还被一位红衣女子亲密的扶着,惊奇、担忧、疑惑的情绪接踵而来,叫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问些什么,但身体还是最先做出反应,赶快迈出一步迎上。
“师弟?你怎在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