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亲眼见着全须全尾的师兄,突然就觉得头脑清明了许多,心中哀恸的情绪渐渐压下,“你失了踪迹,掌门和师父都十分担心,我才追着线索来到城里。”
“我以为不是肃羽那般胡闹的人。你如今长本事,敢骗人了,师父可不会交代你来这种地方。”
胥同殊语气上虽平静无波,但偏每个字都像被剑锋串成了串,饶是秦川也听得出对方有些恼了。
肃昌城情势复杂,水深难行,胥同殊提前做足了准备才能小心走到这里,他想着办完事便尽早抽身回太苍山,也省的师父师弟担心,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胆子倒大得很,这等龙潭虎穴也敢闯......
不过师弟和这个女子迎面来时,他竟看不出眼前人的修为深浅,也不知是哪位隐修大能。又瞧二人之间的情形,师弟对她似乎也颇为信任,想来其中自有一番因缘际会,胥同殊稍有意会,没有多问,只是朝着江梦归端正行了个平辈的礼。
“这位道友,多谢你一路照应我这任性的师弟。”语气依旧听不出有什么感谢的情绪,但也算温和。
这一串反应叫他身旁那位斜眼热闹的少女暗自吃惊。
要知道这位冷面仙人,一路上不论好事恶事,都不露喜怒,不做评判,就像高空中那轮孤月,幽光布泽人间,一切却都与他无关。
而现在,这月亮啪叽一下落了地,不仅来回滚了两圈,还会说人话了,怪哉。
“嗯,不妨事。”江梦归应了,“他很听话,我没怎么操心。”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还没等胥同殊细问,又听江梦归催促:
“炼化之阵要开了,我们要趁着机会赶回入口,抓紧时间出去。你的事情若没办完,我可以搭把手,不能再拖了。”
“胥某明白了。”他回看了一眼身后,那少女脸很臭,秦川却记得这副面孔。
“你是枳儿,金明歌的女儿。”
少女抬了抬眼皮:“你又是谁?不认识......嗯?对,你喊他师兄,所以你们俩是师兄弟,那么你也是那个臭道士的徒弟,噫——离我远点,还有,别喊得这么恶心,我叫陶南枳。”
秦川吃了瘪,摸摸鼻子不讲话了,心想这姑娘小时候就是这副样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动不动就要炸开毛。
这么多年?秦川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在他方才陷入的那段记忆里,陶南枳看上去大约**岁的年纪,而现在眼前的少女虽然长开了些,却还梳着头垂鬟分肖髻,身量只稍高了几寸,她身上没有灵力,是怎么过了几百年还保持着少女模样的?
除非她已经......
“你看什么看!再看我就......”陶南枳手指快戳到秦川眼睛上,突然被什么往后拖住整个人越来越小,化成一缕烟被吸进胥同殊手上的小罐子里,尖叫声从里面传出来,“臭道士又关我!王八蛋!你以为你们几个出得去!?有你求姑奶奶认路的时候!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胥同殊默默伸开五指按在罐口,也不知做了什么,里面的叫骂慢慢小下来,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川感觉师兄的嘴角似乎抬了一下。
“马上就送你回去了,你不好好休息一下去见你娘么?”
这一下,那小罐子彻底没声儿了。
“道友见笑。”胥同殊虽然不介意自家师弟看笑话,但眼前到底还有个“外人”,合该先办正事,“时间紧迫,不便详细说明,我正要去寻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位百年前亡于此城的金夫人。方才遇见你们之前,南枳感应到金夫人就在城北高处。”
江梦归点头,“那便走吧。”又上下扫一眼胥同殊,确定这位不需要她帮忙隐藏气息,便依旧只拉着秦川,三人一道快步往北方去了。
脚下的石砖裂纹交错,临街作为店铺的房屋大多损毁,里边能用之物都被抢了个干净,路边只剩些破得没法用的瓦缸或是烂掉的草鞋。细小的骨头藏在隐秘角落里,也许是蛇鼠,猫狗,也许是别的什么让人不愿再想下去的东西。
有鬼魅一样的人影晃动着,扒开废墟寻找下面新长出的野草,每个人都满脸警惕刻意保持着距离,安静的像伺机捕食的野兽。
肃昌城里本没有兽了,兽已经被烹煮殆尽,肃昌城里也没有人,因为灵魂死去后皮囊里只剩原始的兽性,于是肃昌城里又充满了兽,它们哀怨而心怀愤恨,胆怯而渴求尊严,一切恨都在无序的空间中失去了意义。如果要发泄,要找到一个源头,要一个令所有人领受的苦难都得到解释的答案,那么就只有一个人,在丛林中依旧遮衣蔽体保持着理智和尊严的人,汇集了一切恨意和责任的人,超越时空界限而来的旁观者们最终要寻找的人。
金明歌到死前最后一刻都站在城楼上,以至于人们冲破防线向她伸出手时,还以为她在高傲的故作镇定。
直到女人的身体连人带剑直直的倒下去,所有人的怨恨与希望终于在这一瞬间崩塌。
天上的神仙啊......救救我们吧!!他们伏地祈祷。
不论是神仙也好鬼怪也罢,只要能救我们......将我们所有人从死荫之地解救!
——哦?贪心的祈愿,要带走苦痛就必将有人背负苦痛,十万人的苦痛则需要巨大的,巨大的代价,即便如此,你们也希望得救。
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什么都可以。
谁都可以什么代价都可以,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幸运的,真是,幸运,有人愿意背负你们的痛苦,这个女子告诉我,她愿意,永生永世。
啊啊,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我们得救了!
她愿意!那就叫她去啊!我不要这种东西!我再也不要受这种苦!
她本来就应该救我们!让她赎罪!
——她将赎罪
让她背负!
——她将背负
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
太好了!太好了!
幸存者狂乱欢庆着,歌声化为咒语,将所有在痛苦中迷失的灵魂扬扬升起,攀爬上混沌之中唯一的浮木,随即被无形之手捏塑、挤压,拉扯出仿若神祇的形状。
——现在,吞下它们吧
“就在前面!阿娘就在前面!”陶南枳在罐子里叫起来,“快些,再快些!”
胥同殊依冷着脸没回话,脚上却加快了许多,北城门近在眼前,他们能感受到四周力量在不停流动震颤,十万怨灵从各个角落奔向和他们相同的方向,彼此黏合交融,渐成一体,在它们的中心是金明歌的脸。
现在不仅是城中记忆里的人,连江梦归三人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像是从脑海中自然传出的一般。
——呵呵,吞下它们,你就是主人,是他们的神明。
——怜悯它们,你就是罪人,要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承受它们的所有怨怼和恨意。
金明歌的脸没有任何表情,那团空中的魂灵也没有任何异样,她已表明了自己的选择:为这个结果承担一切。
这同样也导致了她自身的意识在巨大而混沌的十万魂灵中渺渺如沧海一粟,无法控制整个集体的行动,于是下一刻,为自己的重生而狂喜的残存者们也被强行抽出了灵魂,向着空中盘踞的邪神汇聚而去。
没有人可以幸免,慈悲而残忍的神明不容许任何一个人脱离祂的“团圆”,这是祂的赐福。
只有一个例外,祂唯一的例外。
南枳用力撞出了罐子,落在地面滚了两圈,立刻朝着那一团漆黑的邪物奔跑着,她等了几百年,才终于能迈开脚步追逐自己应得的命运。
“阿娘——我回来了!枳儿回来了!”
“阿娘你带我走啊————”
黑云姿态如龙蛇盘踞在高空,没有理会身下小小鬼魂的呼叫,而是继续席卷着周遭所有可以触及的灵力,遍布周身的无数面孔里,只有金明歌一闪而过的错愕,又随即被其他哀嚎的意识替代。
“就要成型了,我们抓紧时间,去出口。”江梦归不做犹豫,语气中没有商量的意思。
于是江梦归拉着秦川,秦川赶忙拽上师兄,胥同殊盯着前面那个孤零零哭个没完的小女鬼,咬咬牙往前一步将她拉起来。
“走。”
万鬼们没有接纳南枳,这似乎是注定的结果,金明歌生前唯一的执念就是叫女儿平安离开,如今她已无肉身,意识与十万人融为一体,即便有那么一瞬的挣脱清明,努力注视这个小小的身影,也不能再多做什么了。
南枳的鬼魂就算回到了肃昌城,也不会被接纳,被吸收,依旧是孤零零一个人。
胥同殊拉着的手腕纤细又冰凉,没有应属于人的脉搏,第一次从装着骨灰的小罐子里抓住她,也是这样的触感。
【我从肃昌城来,我知道那里是鬼城,但就算是鬼,我的爹爹娘亲,我的好朋友们,相亲邻里们还有那些抱我长大的叔叔婶婶......他们都在那里。】
【诶呀,我确实早就死了,有个臭道士把我封在罐子里带出来的。你师父?哦,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你揭开这张符之前,我也没机会作恶吧,所以我是一个好鬼,还是个被你师父欺负的鬼,你就当替他还债,带我回去,我只想回家。】
啧,真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