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龟虽寿(五)

盛夏八月,剑阁前的广场上不见人影,本该在此时勤修的小弟子几人正偷偷藏在墙后。

“快.....再加大力度!啊~好舒服......”

“你好了没,舒服够了该我了!”

“诶!别挤我!”

被围在中间白胖的小子赶快低声阻止几人争执:“小点声啊好哥哥们,不要叫师父发现了,否则我又要挨罚。”他正驱动着一块灵石碎片,将冰系灵力引入其中,制造出一阵阵舒适冰凉的空气,这对于还没学会引气入体的少年们来说,已如盛宴。

“长虞,我要是像你一样能抱上掌门的大腿,肯定在太苍山上横着走,还用看别人的脸色?你也太小心了。”

“就是,明明都是一起入门的,偏你好运,专负责掌门闭关时随时侍应,我听说,大能们闭关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一句话传出来,那岂不是守在洞府门口随便吃东西看话本都没人管?诶,你下次假装生病告假,让我去替你一次呗~”

少年们享受着难得的冷气,一边七嘴八舌地打听有关掌门的八卦,长虞支支吾吾,一个都没有回答,手里明明捏着冰凉的灵石,汗却顺着额头流个不停,气氛正热烈,“啪”的一声,人群中心的灵石裂成了两半,热浪重新入侵。

“啊,怎么裂了,这可是我们一起凑的,是不是你力道使大了,不然不该这么快就用尽呀。”

“不是......”长虞仔细看了看灵石的裂纹,一霎时汗流得更多了,“不是用尽,这是......”

来不及解释,他慌忙拨开旁人钻出来,大步往广场方向跑过去,向面前的两个人影俯首作揖。

“师尊,江师叔。”

萧灵运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弹了弹手,眼睛在那群慌乱排成一排缩如鹌鹑的少年头上扫过,向身后问:“你教的?”

“上月教的,左右也是无聊,他学得极快。”

长虞生怕掌门生气,赶快解释:

“是我缠着江师叔要学些术法,师叔拗不过我,才指点一二,掌门要怪就怪长虞吧,莫要怪罪师叔。”

“当然是怪你,你们就算是惹了天大的祸都不可能怪到阿归头上。”萧灵运随手用拂尘的手柄一端敲了下小胖子的头,“起来,为师有事交代,随我回去。”

“是。”

“还有啊,”萧灵运转身之际又补充,“不是你学得好,是你江师叔教得好,明白了吗。”

长虞跟着萧灵运和江梦归两人走了,这群少年才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方才瞧见掌门的脸色没有,他会罚我们么?”

“我哪敢抬头啊,我差点就跪下了!”

“我......我瞄了一眼,掌门和那位江前辈都还挺和善的,叫长虞帮我们说说情,应该不会重罚吧......”

“和善?可我听说他们二人当年血洗了大半个山头,只是时过境迁,现在剩下的旧人寥寥,已经没人敢提了。”

“呔!没人敢提你还和我们讲,生怕兄弟们以后过上好日子是吧!我不听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去练剑了。”

“等等我,我也去,练得好了师父也开心,说不定就不会计较我们今天偷懒的事了。”

“有道理,一起一起。”

一时之间,问剑阁的新弟子们都转了性子,愈加勤奋努力的修习剑术了,剑阁阁主心中惊奇,闲谈时与萧灵运提起此事,对方笑说也许是九重天上的哪位武神感念你的辛苦,连夜和这群皮猴儿们托了梦也说不定。

当然,这都是后话,长虞一路跟着二人回到洞府,便清楚掌门这是又要“闭关”了。

按照列出的名目,每一个月将丹药类物资和三箱上品灵石送入,手中灵符单线联系,只传极重要之事,其他任何人不得打搅,洞府前已布置好阵法,擅闯者后果自负。

洞府之外,萧灵运特意给长虞开辟了一小块灵力浓郁的地方,叫他不要落了修炼,长虞也果然成为同期入门的孩子里第一个引气入体的。先前人人都道他模样性格灵根家世都平平无奇,偏偏走了狗屎运,现在他有所小成,人们便又转而称赞灵源掌门眼光毒辣,一定是先算过命数,早知道长虞是个仙途顺遂的,才拎到座下。

长虞也曾疑惑,挑了一个萧灵运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时刻发问过。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莫非师父真的知晓自己的命数?

师父反问:那你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何不同么?

我觉得自己与其他师兄弟没什么不同。长虞老实答,却见师父拍腿大笑了一声:这就是了。

“并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何不同,有何差距,有何高下。人人如我,我亦如人人。长虞,这便是你最为难得的地方,你要将它记在心里。至于命数,我若能说与你听,你敢知晓么?”

知晓你的来处于归途,知晓你命中注定的每一处起伏,知晓每一次生离或死别,执手之人下一刻被命运的铡刀碾过,而穷途末路之时不需惊慌,因为你早已知悉看似死局的出口在哪里。

知晓未来的人,对爱没有留恋,对恨放弃执着,对生不加渴求,对死未有遗憾,困境中遗忘恐惧,功成后丧失期待,人生的所有起伏都展现在眼前,像一条清晰的线,而你再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格,因为这便是命数。

明明身体已经不再受寒暑困扰,长虞还是感到内里的骨头被浸在三九寒冬里,外皮的毛孔却大滴大滴渗出汗水来,他对上师父讳莫如深的眼眸,低头不敢再问。

他害怕,怕多听到关于自己未来再多一个字,灵魂就要迷失命运的风雪里,被摧折成一片片拆个干净。

“卜算命运,是最可怕的事情,因为你终究有一天会被自己谋杀。所以啊......长虞,”萧灵运忽而温和下来,伸手拍了拍小胖子的头,“看好你脚下的路,就足够了。”

——————

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穿破云层,剑尖抚过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渡过最宽广的湖,也翻越过最寒冷的山巅,但时至今日,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那处只存在模糊记忆力的故土。

门内的事态平稳后,江梦归夜以继日的扎在书阁中寻找故乡的线索,一旦发现有记载着相似地点的信息,两人便一同赶去验证,只可惜天地浩大,仅凭一份模糊不清的记忆实在是杯水车薪。

这次出行也毫无进展,回到太苍山后,江梦归照例检验了一下长虞的修行进度,却没有再着急再往天一书阁里钻,而是找了个清净的山头呆坐。

她突然想休息一下,躺下来缓缓闭上眼睛,那一刻上天好像回应了她的期待般,让她回到了从前的小水塘。

一个美梦。

梦里有少年少女细细的低语,她游过的水面荡起涟漪,山灵风轻,亲友俱在。

江梦归半睁了眼睛,懵懵懂懂还未清醒,便看到熟悉的白色衣角,在抬眼往上,萧灵运就坐在身边饮酒吹风,好不惬意。

“听长虞说,你今日心情不佳,可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辈冲撞了你?”

江梦归坐起身,“怎么会,我只是......”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萧灵运也不催,自顾自地继续喝,饮尽后要取新壶,江梦归先一步拿起,为他填盏。

“我最初开始寻找故乡时,心也如这酒壶一般是满的,每一次失败而归后,就好像倒出了一点,”她的手指和白瓷一样皎洁又脆弱,将佳酿倾尽酒盏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这壶酒见了底,我又该何去何从。”

“昔日......我虽说要与你签下灵契,但最终也没有签,不是么?所以其实你我之间并不算从属,你想去什么地方,都无人能阻,阿归,你是自由的,连我也拦不住你。”

萧灵运是笑着说的,语气却酸涩,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尖。

太苍山的酒一向清冽,不易醉人,他却觉得再多一杯,自己就要拿不住了,索性丢到一边,身子靠过去却又不敢贴得太近,最后决定抓着对方的手腕,鼓起勇气问:

“若是没有去处,就永远留下来,不可以么?”

“哈......这算什么?”

“你想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萧灵运发觉对方并没有闪躲的意思,借着劲儿又往前凑了凑,“整个太苍山都是你的。”

“你醉了,去休息吧,我叫长虞送你回去。”

江梦归有些无奈,虽然她早就习惯萧灵运时不时不着边际的胡话,但自从他当上掌门,已经很少再有如此任性的举动了。

甚至有一点像在撒娇?她试着摸了摸对方的头,以作安慰,谁料萧灵运顺势倒了下来,将头埋在江梦归肩上,声音闷闷的,三分醉意七分委屈。

“我只是个没能耐的小偷,这天下太大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自信能找到你说的那处故乡。我决定回来,一是因为门内典籍丰富,能增加许多机会,以仙门作为跟脚,联络盟友,招贤纳士,更能探听之多消息。二则......如果我到最后都没能达成你的愿望,那太苍山就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退路,我希望你能眷恋这里,把这里当成下一个家,当成在外漂泊时一个随时记挂的地方。但若真要深究,我想要的不只是这些,我怕不论我怎样说你都不懂,阿归......如果心也是可以偷走的东西,那该有多么简单啊。”

江梦归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场突如其来的剖白。

天地之间,只能听见怀中紧贴的心跳声。

萧灵运感到那双手放了下来,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少女幽谭般沉静的声音落在耳边,一字一句。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会答应。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想......我不是那个有资格实现它的人。”

她将肩上的人扶起来,直视那双眼睛。

“萧灵运,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偷了,你是灵源仙尊,是太苍山的掌门,有敬你爱你的徒弟,有光明宏伟的未来。”

“那......你呢?”

“我也有我的归处,”江梦归轻声道,“比起坐在高处受人敬仰跪拜看不清众生,还是在水塘里当一只快乐的泥巴小龟更适合我。”

萧灵运垂下脑袋深深叹了口气,再抬眼时,将一些情绪重新藏了回去。

“你放才说,如果是我的要求,你就答应,对吗?那我要求你留下来,你要说话算话。”

“好。”江梦归答得干脆,叫萧灵运险些以为她在敷衍。

“当真?”

少女笃定的点头。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寿元尽时,你知道的,我有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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