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龟虽寿(六)

一尊青色的长颈双耳壶摆在桌案上。

从那上面古老又斑驳的花纹上确实可以推测其久远的年代,古语写就的咒术灵纹密密麻麻镌刻在内部。壶的底部磨损的厉害,几道明显的裂纹一直延伸到壶腹,大约是怕它哪天真的裂成两半,还贴心的用薄纱缠绕以做装饰。

萧灵运摸索着下巴绕了一圈又一圈,仔细看过内外细节,才满意道:

“嗯......早就听说这次茵兰会的彩头是正真老头压箱底的好宝贝,今日一见,果真是上古之物,不过,叫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真能夺得头筹。”

对面人挠头,只腼腆的笑,眉目里依稀还能看到长虞的影子,只是早就不是当年圆墩墩的模样,脱了稚气,抽长了身量,已是周正少年郎。

“正真长老对我说:此壶名为【问天】,若是运用得当,可引导神魂登九重天阶,向天道索问,世间一切疑惑都能得到答案。”

“行了行了,”萧灵运靠回座位上摆摆手,他在自己这个徒弟面前早就懒得端着,“跟为师显摆完了就拿走,既是要叩问天道,必需要强大的灵力驱动,另以阵法辅佐,你现在还用不上,好好收着吧。”

“徒徒儿磨炼尚浅,当不起此壶。今能在茵兰会中胜出,全仰仗师尊和江师叔教诲,所以想这件灵宝献与二位师长,以作报答。”

“你倒是会办事,一件礼送两人,难不成要我与你师叔再打一架,或者干脆掰了一人一半?”

问天壶这等奇珍,自然是掰不了也舍不得掰的,长虞不作答,他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

师父和师叔一直在暗中寻找某些东西,这件事他隐约察觉,又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从前他能做的,只有在那段暗流涌动的时间里守在洞府入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告知众人:灵源仙尊虽在闭关,但太苍山的每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那件事并不顺利,他从师父和师叔每一次归来时逐渐变化的神情里就能看出来,从满眼希望,到强颜欢笑,再到心灰意冷,虽然教导他时的态度依旧温和耐心,但那团红衣的灵魂已经逐渐自我裹挟成一潭死水,再无波涛。

如果这尊【问天】能叫他们找到那个执着千年的答案的话......

“既然你硬要送,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拿的,白捡的便宜谁不要,你别后悔就是了。”萧灵运打发人走,末了又喊住长虞,“对了,此事你先别和她说。”

长虞笑着应下,他觉得师父大约是又要找些奇怪的方式去给师叔一个“惊喜”,对此见怪不怪,却没能发觉自己转身离去后师父慢慢沉下去的眼神,像一摊化不开的墨迹。

空荡的殿宇之中,萧灵运茕茕孑立,盯着眼前的问天,目光爬过上面每一道裂纹,最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叹息。

“时间......过得真快啊,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很平常的一日,天稍阴,风起。各门主都在照例查问功课,安排修习。长虞拜别师尊后应付着一**师弟的贺喜,约定后日休息一起相聚庆祝。江梦归依旧在天一书阁顶层,或是钻研阵法,或是为慕名前来的弟子们解答各类偏门知识,感到疲累时从窗户望出去,看到两只飞鸟从枝杈间惊起。

百算子的洞府在太苍山少偏一隅,按理说早就被众人遗忘,但洞府内部的一切井然有序不染尘埃,明显时常有人洒扫整理。

萧灵运信步其中,挥手拂去了作为掩饰的灵帐,四周山石间密密麻麻的符咒显现出来,有些是新的笔迹,有些则已显陈旧,但不论新的旧的,都以自然流动的姿态围绕在洞府正中的石坛四周,将正中之人包裹起来。

他小心地将问天壶放置在石坛上,旋转对齐,将其内部的符咒内容与周围石壁所写的相对应,竟丝毫不差。

萧灵运在这些年是如何独自完成这些布置的,又是如何提前写下和问天壶内一模一样的灵咒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只是按部就班一般放置好最重要的东西,双手松开之时,全身随意放浪的气质好像被一同扔了出去,只剩专注与沉静。

等头顶洞口的光线逐渐暗下又微微亮起,他知道夜晚来了,今夜的月将驱散积云,明亮而完整地映入壶心,从脚下至头顶的所有灵纹都将为此刻而闪烁。

一切早已准备万全,不会有任何纰漏,他催动阵法。

正位之月映入问天,就像神明的一只眼球转向了人间,流动的灵符将时间捆绑,此间唯一的灵魂自□□中剥离,融进乳白的月光里。

再睁眼时,他已经来到通往碧瑶天阶的尽头,但这只是开始,他需要屏息凝神,全力维持自己的神魂不被哪个霸道经过的仙人冲散。

问天只是打开通路的钥匙,并不会贴心地将人送到目的地,但不妨事,萧灵运自知该如何走,前半段路很幸运的没有撞见任何人,拐弯,下一段台阶走上去,头顶状似松柏的树木间忽然响动,而后幽幽迈出一只红嘴仙鹤,鹤歪头瞧他一眼,没有要阻拦的意思,或者说在它眼里两只脚的不论是真仙还是假仙都没什么区别。

但下一秒,萧灵运面无表情的催动了剑。

离真相越近,他离从前那副温和随意的神态越远,白色的影子冷如寒冰,带了一串剑尖淌下的血。

他来到尽头。

这里没有光,却能看到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这里没有天,却能感受周遭流动的世界的意识,这里没有地,所踏足之处是自己倒映的足心。

此即天道镜界,步入此境,唯有天地间意识的洪流,在脚下如镜面般的另一端翻涌澎湃。

他要进去找一个答案。

此时太苍山中已翻了天,每个人都瞧见了那悬在山顶的月亮,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流动着,将它与山峦间某一处隐秘之地相连。

“那个方向......好像是百算子旧时的洞府,早就被掌门封禁了,今日怎的突发异相,难道里面还留着什么宝贝?”

“凭什么宝贝遗物都不是我们该问的,应快些禀告掌门处置,掌门呢?”

“今日不曾瞧见掌门。”

江梦归也注意到了头顶的异象,神识查探了一番,虽摸不透其中细节,但并未察觉邪气或杀意,才放下半个心,她有些在意弟子们口中萧灵运不知去向的事情,刚要细问,便远远看到长虞从剑阁方向御剑而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碰了头,他们同时问对方:

“我师父呢?”“你师父呢?”

长虞张了张嘴,脑子突然就卡了壳,你你我我支吾了半天才猛地一拍脑壳。

“是问天壶!”

“什么问天壶?”

“师父没跟你讲?不对啊,他叫我保密,却不该瞒你的,这事儿明明该你们一起......”

他的头快炸了,人也快哭了,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师叔的反应明显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师父难道自己去“问天”了?他不是看不起萧灵运,而是太清楚自己师父究竟有几把刷子,萧灵运修行的根骨确实普普通通,也不知道怎么修到现在的,所以满算着他肯定要找江师叔借力,俩人终归要一起启动问天壶,所以才没多想,就放心将壶交托出去了。

现下只过了半天,萧灵运就将全部的阵法画好,还成功登了天阶,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天地异象正是受了问天壶的影响。

江梦归从长虞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里勉强理清了来由,纵是一向宽心淡然之人也不由得将心安抚好了重新揣一揣,面色上没表现出什么。

“你现在以大弟子的身份安抚众人,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后山洞府,尽量不要引发骚动令人怀疑,你师父那边交给我,放心。”

听了这话,长虞才算咽下一颗定心丸,赶快御剑向各处传讯去了。虽然面不改色的叫长虞“放心”,但其实江梦归自己也不敢打包票。如果说长虞心里方才是面登闻鼓冬冬的锤,那她心里就是面拨浪鼓登登地摇,声儿不大,却又急又快,没个准。

江梦归以为自己好歹跟着萧灵运这许多年,两人也算推心置腹交情颇深了,否则自己也不会轻易将故乡的种种讲给他听,虽说从前有那么一段时间萧灵运铁树开花对她产生了那么些暧昧的心思,也被江梦归打太极糊弄了过去,那事儿便如蜉蝣朝露此后便在没提过,两人也一如往常。

要说有区别,不如说是江梦归先疲累了,在一次次看不见希望的寻觅中慢慢泄了气,慢慢觉得窝在太苍山当个老师父也挺好,萧灵运有句话说得对,人总归要有个去处,否则,身世浮沉雨打萍,总归落寞。

她找不到故乡,就没有归处,只能拿他乡做故乡。

所以最近这些年,她也极少再提那条红河的事,刻意将它忘在脑后,心也能松一点。

她没想到自己这件事儿萧灵运还能记着,还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落在那处洞府门口的时候,脚先踩空了一步。

轻松破开禁制,她直接寻到最深处,看到的第一眼,只有骤然湮灭的满墙的灵符,散落一地的“问天”的碎片,以及直直倒下的萧灵运。她冲上前扶住,感受到怀里的身子还是抖的,接着一只血手抓上来。

“......我,已知......咳咳,来不及,现在......走......”

“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疗伤。”江梦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找出一粒还金丹给萧灵运服下,又紧急送了些灵力进去,试图查探他的灵脉。

而萧灵运一眼就看出她要做什么,猛然将手甩开,丹药和灵力的作用下,他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现在,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江梦归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还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你的事,”萧灵运的回答叫她僵在原地。

“赤水河岸,金背灵龟世代群居在那里,我不仅知晓了具体地点,还知道......”

“灵龟全族将受天罚,若不去,他们都要死。”

那张嫣红的薄唇一张一合,倏忽间将她拽进无边寂静里,又像把刀口,温柔剪断她全身的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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