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恒手里只剩一半刀叶,但他仍旧站在鬼王前行的路途上,仿佛一块顽石,任凭搓磨,不挪半步。为鬼王开道的众鬼早已死尽,鬼王脚下火焰翻飞,他所行之处,生灵涂炭。
“你杀了你的信徒。”姬恒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沉闷道。
“这是他们向我证明忠诚的方式。”鬼王转着扇子轻笑,好似陌上踏青的倜傥儿郎,“凡人不是说: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姬恒没有读过那些戏文,他只知鬼王满口胡言。踏空向鬼王奔去,手中断刀青光闪现,他一刀一刀,切向鬼王的胸口。
鬼王觉得姬恒十分有意思。真是难得,漫漫岁月中,只有元圣是他的挚友、同胞,赵颂璟是他的小猫。姬恒嘛,可以是他的小狗。“你为了阻止我‘进食’,也要求你的信徒,为你杀尽妖鬼不是吗?你让他们死在众鬼的利牙下,与他们死在你的刀下,有何区别?人皇啊人皇,你不承认自己是我信徒,可你却争先恐后追随着我的步伐。”
“我向他们起誓,当他们再次回到这世间,鬼再也不可凌驾于凡人至上,仙亦与众生平等。”姬恒刀刀致命,压着鬼王从高空往下坠落。
鬼王笑了,“那样的世界,被我扼死了呢。凡人本该在两千二百一十年前,便与鬼做起了交易。然后一步步,与鬼结盟,与仙平坐。但是那样的话,怨气就少太多了,我吃不饱。”
“果然是你在作祟!”
“所以呢?”鬼王耸肩道,“你要指责我吗?你可知,若无我与元圣像拨弄琴弦一般调试这万千气象,这世上根本不会有鬼,也没有人,更没有仙。你们是我的造物,我要求你们为我死去,这不对吗?当你饥饿难耐,你能看着笼子里的鸡生生不息?”
“人不是你的家禽。”
“鸡也不觉得自己是你的盘中餐。”
这不是论道的时候,姬恒更不可能与鬼王座谈论道。他沉默下去,只一面吸食天地间的怨气、鬼气,一面以身为炼炉,将那些黑暗的气炼作刀刃,杀向鬼王。
刀光之中,鬼王指尖勾转纸扇,轻敲姬恒的胸口,仿佛叩问他的心。“三殿阎王的鬼气好用吧。他自洪荒之时追随我左右,本该成为我餐桌上最可口的食物。谁知被你捷足先登。但我并不降罪于你,因为你是个有趣的凡人。你想成为我的信徒吗?接受我的恩赏。”
“待你需要时,再将我吃尽?”姬恒压着鬼王极速落下,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要将鬼王钉死在燃烧的大地上。
鬼王依然在笑。“当死亡需要你时,你不是也必然走向死亡。为何我需要你,你不能够走向我?”
“因为众生平等,即便你自诩为造物主。”
姬恒双手持刀,以巨大磅礴的力量刺破鬼王那把轻佻的折扇,刺入他的胸口。四周的山体在冲击中塌陷,海啸般的鬼气应当汹涌溢出,姬恒做好了吸食鬼王之气的准备。哪怕化作鬼,他也会炼化鬼王身上的凶气。
可是除了山体滑坡的震动,没有任何反应。空中悬浮着的恶鬼依然一个接一个燃烧,仿佛一场诡异的烟花盛会。
姬恒想起赵颂璟试图杀死鬼王时,明明一道道法阵将鬼王束缚,可他的声音依然弥散在每个角落。那道得意到几乎疯癫的声音,简直是噩梦。他是天地之子,他像天地一般无处不在。
姬恒顾不得伤口,他松开手,骤然反身向高空掠去。他的胸口被洞穿,他比鬼更像行尸走肉。
***
大地上的生灵抬头仰望,看见黑色的流星逆空而上。一直在帮凡人杀鬼的泰山王高声道:“人皇,我来助你!”他厚重的身形追着姬恒去,却被一支“银箭”阻挡、射落。
“凡人——”泰山王竟被一介凡人拦住了,他的眼里浮出一丝困惑,是困惑于杭毓能追上他,还是困惑于杭毓要杀他?分明他什么都未曾表露。
“叫我,杭将军。”杭毓踏着宿淮为她凝结的云朵,一□□进泰山王胸口。宿淮只能帮她到这,他的仙力已经完全耗尽。还好,杭毓没想过后路。“你的任务,是教唆赵颂璟带着原辞走,对吧?”
赵颂璟传下消息,要帮原辞登仙。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么原辞登仙果然很重要了。所有阻拦者,都不怀好意。
想通这一点,一切就变得很好分辨。泰山王没有做任何伤害凡人的事情,可是关切的“甜言蜜语”暗藏险恶用心,他以隐秘的方式,造成更加无可挽回的伤害。
杭毓的正义光明磊落,照得大地上的鬼魅无处遁行。但是鬼界对人界的入侵最可怕的不是明面上的战争,而是裹藏于粉饰太平下的引诱、分裂。这是鬼王最爱的手段,他站在至高处,欣赏着各方画地为牢,一同走向毁灭。他带着知晓一切的自得与优越,玩弄众生。
泰山王也是一样的,当他劝说赵颂璟带着原辞远走高飞时,他心里的鄙夷都快溢出来了。
留住原辞,才是鬼王的诡计。
杭毓刺透泰山王,像姬恒杀鬼王一般朝大地落去。她知道泰山王的鬼气弥漫之时,姬恒会解决的,杭毓没有后顾之忧。她从司命宫脱离后,便再也没有仙气护身了,她只是一介凡人。当泰山王坠落,她大抵也逃不过一死。她像飞鹰坠向山谷,对此无比平静。
“能活着,就别死啊!”百柄刀片连接成翅,铜刀从山顶上滑翔追来。他的胸口被鬼挖空了,他就在里头藏了很多很多刀片,用杂七杂八的凡人术法去操控它们。
杭毓一直觉得铜刀太阴暗,心思难测。她总是不太乐意与他共事。铜刀也不爱与人来往,为姬恒跑远路的事情,铜刀都主动请缨。他这一年多在草原上为娜鲁大君做事,杭毓几乎要忘记他了。可是他从娜鲁的马背上离开,奔逐着,拼命要救下杭毓。
他最锐利的那柄刀是姬恒赐的,用掩月刀锻造后残余的材料打造。它将切断杭毓的长枪,令杭毓与阎王分离。铜刀会接住她。
“鬼王在上,永生不息。”平静的泰山王突然锁住杭毓的脖子,长枪穿胸而过,他却完全不顾。“你的眼睛里,竟有紫微光。”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杀过凡人,但这一刻,他决意为鬼王杀了杭毓。
“松开她!”铜刀发出尖锐的鸣叫,一块块刀片在狂风中散落,他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驰而来。但他还是太慢了。
泰山王从容赴死,连带着杭毓。阎王的鬼气像岩浆一般喷薄,令万鬼臣服,却没有弥散袭击凡人,而是像倒流的瀑布往天空流淌,最终汇聚在姬恒的掌心。他回头望向黑暗中的深坑,来不及停留,他必须前往无垠天空。
***
“杭毓!”宿淮再次想要榨取仙力,往那座深坑奔去,可他已经精疲力尽。他重重摔倒在地,一瀑长发铺在地上,极速枯槁。
他腰间系着的锦囊里,有一枚很小的海螺,海螺里盛着故乡的风与浪声。此刻风停浪歇,一切归于冰冷。正如晏林深系在宿淮身上的长生锁,赠礼之人的气息完全消散了。
“师兄,我也会成仙吗?”
“那是很远的路。”
“我不怕远,我会走、会跑着去的!”
“为何想要成仙呢?”
“嗯……因为师兄会成仙,还有、还有……我想像戚海哥那样,做好人呢。”
她那样聪颖、刻苦,原本能够成仙。可她决心离开,以凡人的身份,直面汹涌而来的黑暗与苦难。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
泰山王历经万年岁月,他身上的力量令姬恒速度暴涨。姬恒在鬼王踏上仙门时,穿过重重仙阵,追上了他。那些仙阵有如大风者、有如雷鸣般,或如暴雪降落,幸而有泰山王的力量补充,否则姬恒很难平稳穿越。
姬恒以为仙门会和鬼门一样高耸,但他面前的是一堆废墟。数位仙者立在仙门前,一见不速之客,立即后退,并拉起盾牌架在门后。
鬼王看着那群惊弓之鸟,和一摊倒塌的白玉石,笑得前仰后合。“元圣仙尊,你的威严竟这样不堪一击。你可喜欢我赠予你的美梦?呵,至亲至爱成了你的桎梏,你那众生平等的公义,到头来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说辞。”
鬼王简直疯了,他笑得那样开心,甚至拍手称快。“偏偏对我不公,偏偏要我让步,真是、真是假圣人……”
他抬步跨入,却被无形的壁垒阻拦。他用扇尖缓缓划过虚空,自言自语道:“元圣呐,即便伤成那样,也不忘为我留下禁制吗?你在怕什么呢?难道我会吃掉你的信徒吗?我这般尊你敬你,我们可是天地的孩子,谁能比我与你更亲密?”
他慢慢说着,脚底火焰燃起,天空下更多妖鬼为他焚尽。他合拢扇面,手掌压在虚空中,凌厉的夜风刮过,姬恒与周围的仙者同时被冲击摔落。
像看不见的琉璃盏碎裂,清脆悦耳之音传遍仙界。三千年后,鬼王再次踏入云间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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