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解脱

如若可行,避开所有幻象确是最为妥善的选择,但经昨夜之后,无奚却又放弃了这种打算。

与这对男女相伴的十八年中,他们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侧,哪怕夜深人静之时也经常牵挂不下过来瞧上几眼,想要避开何其不易。

幻象如若存在威胁,那么对所有入境者皆为威胁,如若保持中立,也对所有入境者皆为中立,细数整个幻境,唯这二人最为熟悉可控,哪怕危机就在其中,自己也有把握轻松化解。

如此一来,与其束手束脚四处忌惮,不如略微打破平衡,对他二人放开隔绝,将所有变数控制在这间宅院之内,以最小程度抵御住幻境的融合,不过在时间上稍作牺牲,反倒能省去诸多麻烦。

“无奚,你......你可以说话了?”

好一阵沉默后,女人率先反应过来,一双手扶上少女的肩膀,不敢置信地问道:“那,你可能听见娘亲的声音?”

能感受到那双手因为激动而带出的颤抖,也能清楚瞧见对方眼中由惊愕到狂喜的神态转变,无奚抿了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在得到确认之后,女人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淹没,禁不住捂住口鼻,喜极而泣。

林庭生同样眼含泪光,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时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见得此状,少女只是默默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他们。

或许还有旁的原因令她放弃了十八年来对这两道幻象所保持的疏离,她没有去细想。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他们终究只是假象。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都必须认清,她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亦不属于她,真正与她相系的羁绊,仍在这八门幻境的尽头等待着她。

是以,她决不能在这些幻象身上浪费时间。

那名唤岐澜的少年满脸惊诧,站在旁边颇有些手足无措,无奚瞥了他一眼,走到他面前,冷声道:“城南的竹林,你先过去。”

“这......好。”岐澜虽全然不明就里,但受眼前少女陡变的气质所慑,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应下后只结结巴巴地道了一句:“姑娘这般出挑的女子,能摆脱顽疾,真是天大的好事,恭喜。”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听到这边的对话,那沉浸在狂喜中的二人才总算找回了些理智。

见岐澜已经远去,少女亦作势要走,女人忙不迭抹了泪,拦上前道:“无奚,你与岐澜可是有过甚么交集,又是要同他说什么?”

无奚没有去看她,面无表情回道:“几句闲言,无甚紧要。”

“你的病好了,娘亲真不知道有多高兴,不论你想做什么,娘亲自然都依你。”

女人这般说着,却还是拦在前头,先前过分的激动让她的情绪还未完全平缓下来,急促的呼吸中还夹杂了一丝紧张和担忧。

她踌躇了片刻,又道:“只是岐澜那孩子......他虽然乖巧,却有些怪癖在身上,娘亲还是不放心你同他独处,不如让爹爹陪你一起......”

“不必。”少女冷言打断了她,清绝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疏离的漠然。

这倒是个机会,尽早将态度表明,也好省去往后的麻烦。

是以无奚说完这话,又将视线移过去,漆夜般的眼睛盯着那女人,一字一句道:“我的事,你们不必过问,更不必介入,从今往后,我之行事无需你们顾虑,我之起居亦无需你们操持,莫要再跟着我,明白么?”

话音落下,一时无声。

林庭生被这冰冷的语气惊得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喃道:“无奚......”

而女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着,似是一盆凉水浇在头顶,整个身子都嵌进了霜寒。

良久,她才像蓦然反应过来了一般,先是手足无措地拘泥了一阵,而后努力扯着嘴角,温温诺诺笑道:“是,是,这些年来娘亲管得着实有些紧,也不知道你不喜欢,娘亲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她愈说愈轻,临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气音,尽管能够强颜欢笑,心中的刺痛还是通过那双眼中的涟漪传递了出来。

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无奚蓦然觉得有些心悸,忙不自在地别开了头,沉默片刻后,又放缓语气道:“我是说,我如今身体无碍,已至成人,行事自会考虑周全,也能照顾好自己,你不需要再像从前那般时时守在我身边,若是觉得累了,便可以去歇息。”

为不在幻境中造成惊动,这般措辞已经是她能忖度的极限,自认为多少能起到些安抚的作用,可一番解释完,那边却久久没有回应。

她心中越发感到不适,只想迫切离开此处,便绕开那女人,自顾迈开脚步向院门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忽闻身后一声惊呼。

“言枝!”

无奚心中一颤,回过头来,便见那女人双腿一软,蓦然跪倒在地,方才还容光焕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死人一般惨白。

林庭生慌忙跑过去,一把将她搂入了怀中。

与此同时,盘旋于空中的巨大罗盘亦好似起了某种反应,西南方位坤宫所在,雕纹纂刻的“死门”二字上开始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与正常的宫门过继不同,那金光并非平行前往下一道宫位,而是攀出了罗盘边缘,似流水般倾泻而下,尽数汇聚到了那疲软无力的女人身上。

惊觉异变,情况未明,理智的选择该是后撤避让,无奚却在这一瞬间莫名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

罗盘仍在转动,上面的金光亦随之旋转集束,源源不断撒下来,将那女人温柔地包裹其中。

林庭生看着那道光,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捧起怀中人的脸怔怔喃道:“言枝,你......”

皮肤渐渐失了血色,女人的脸宛如纸张一般苍白,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微微点了点头,哑然失笑道:“庭生,我要走了。”

不必去揣度这话中“走”是为何意,从那女人身上传达出来的气息之中,源通鸿蒙的少女已经感知到了一切。

她正在消失。

亦或是说,她正在“死去”。

从未设想过这般情形,看着那女人逐渐呈出透明的身体,无奚脑中一时间有些茫然。

死门之变,凶象所现,竟是出在一道幻象的身上么?

如何做到的,是用何种方式,竟能让身处其中的自己却毫无觉察。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她?

“好,好......”林庭生紧紧抱着女人,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脸上却挂上了笑容,似癔症般不停念道:“你可以走,真是太好了......”

女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为他拭了泪,而后看向一旁默然的少女,柔声道:“无奚,过来。”

面对她的呼唤,无奚迟疑了片刻,随即走过去驻足在她的面前,屈下身来,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一张释然的笑颜。

“你的眼神总是这般的深沉,叫人怎么都瞧不透。”

女人直直地看着她,明明说着颇为无奈的话,声音却柔似晨风,轻如耳语,“自你出生开始,娘亲便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不知你喜恶,不知你冷暖,不知你眼中可有色彩,更不知你夜半时分入梦几分。”

少女默默听着,没有任何回应。

女人也全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接着道,“我总是在愧疚,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能给你一副健康的身体,唯有事事顾着你,时时守着你,就算尽不全为娘的责任,也可以护你一生无忧。”

她说到这里,抬起手来触到那张如玉的脸上,似对待一件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可如今我明白了,我的孩子,她不是天生残缺,亦不是毫无神智。”

“她只是在娘亲看不见的地方,早早地长大了。”

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温度,是不属于一个将死之人的炽热,传递过来时竟是无比的滚烫。

额间依稀有些灼烧般的刺痛,无奚不由得轻蹙了眉头,金印脉络流光于形,似是急于去传递什么一般,扯着心口阵阵悸动。

她的身体本不存在什么要害,一切皆是具象而生,不过是碍于金印的根系,才使得心脏在其中占据了较为特殊的位置,而如今种种异常的反应,似乎都在宣告着这份特殊不仅于此。

“谢谢你,我的孩子”

女人最后只说了这一句,便再不能发出声音,迎着温煦的光芒,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林庭生已经泣不成声,嘴角却始终保持着微笑,一边紧握住她的手,一边哽咽道:“无奚,该同娘亲说再见了。”

脸侧逐渐丢失了触感和温度,看着那女人近乎透明的身体,无奚一言不发,茫然失神。

良久,她才敛了眉站起身来,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揉进风里,几不可闻。

“再见。”

城南。

茂密的竹林之中,身姿绰约的少女踏着翠叶徐徐而来,而竹林深处,有人已经等候多时。

远远地瞧见那少年因着不明所以而有些忐忑的身影,无奚的思绪却始终飘在看不见的远方。

「没事的,你娘亲她,她只是解脱了,这是喜事,爹爹不该哭的。」

「总有一天爹爹也会离开,大家都会离开,我们早已走到了终点,仍能在这个世界中找到解脱的方向,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这是临行之前林庭生所言,她完全不明白其中之意。

不过都是幻象,都是布阵之人凭空捏造出的一颗颗棋子,何来终点,何来解脱?

倒是这死门凶相,临到过界仍不对自己发难,反倒轻飘飘取走了一道幻象的性命,偏偏又是那女人......

越发不对劲起来了,这份不对劲不仅限于眼前情形,还有她自己。

明明保留了完整的自我,也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却好似仍在这幻境中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

若不尽早出去,只怕这之后还另有变数。

思索至此,她默默加快了脚步,看向那少年的眼神也陡然凛冽了几分。

“姑娘。”

临到近时,岐澜见了她,忙行出礼,道:“姑娘所为何事,但请直言,凡是能帮上姑娘的,岐澜绝不推脱。”

无奚驻足在他面前,并不作回答,只是在不易察觉的角落,几缕黑雾已经无声凝聚成型,结成一道道锋利的尖刺,隐匿在竹林的身处,浑然散发出浓烈的肃杀之气。

为避免过多惊扰,特意选了这处偏僻的竹林,只需处理得干净利落一些,便不会影响到罗盘的正常运转。

她不愿去分辨甚么善与恶,也不觉有这个必要,孰对孰错孰正孰邪与她毫无关系,她只需顾及身边,看清眼前。

近者为善,对者为恶。

这少年也好,幻境中的其他魔族也好,只要存在着对身边人的威胁,就必须除去。

似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阵阵杀气,岐澜环顾了一圈四周,沉声道:“姑娘,此处实在太过偏僻,不宜久留,你若有甚么要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细谈?”

不论是性子还是行事,眼前的少年都与世人认知中的魔族截然不同,这也是无奚没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取他性命的原因。

但,宁可错杀,不可漏放。

随着那双墨瞳的凛然一瞥,一道尖刺接连从林中射出,带着凌厉的锐气无声破空而来,直取那少年的命门。

察觉到风中带动的乱流,岐澜猛然回头,只见远处一点寒芒袭来,似离弦之箭,却更为迅猛迫人。

惊慌失措下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并不躲闪,反而迈开一步挡在前面,大喊道:“姑娘小心!”

这举动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也导致了原本的预判出现误差,尖刺擦过少年胸前,从左肩贯穿而出,将血肉连同骨头一并穿透,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一击命中不及要害,岐澜身子一晃跪倒在地,肩头不停冒着血,疼得脸色煞白,仍是没有逃离的意思,只一手捂住肩膀,颤抖着嘴唇压低声音道:“姑娘快趴下,这林子平常鲜有人迹,应是周边村镇的猎户围猎至此,将你我当成了无处可逃的困兽,莫要发出动静,只待他们走近探查便好。”

无奚冷眼觑着他,即便惊于这少年的反应,数千万年沉淀下来的漠然,也必然不会因此动摇半分。

黑雾仍在竹林深处持续凝结蓄势待发,这一次不再带有任何试探,万箭齐发,此人必定尸骨无存。

而就在此时,天空中却依稀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似蜂鸣一般,由远到近,临到耳边极其喧嚣。

与此同时,少女的身体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蓦地开始沉重起来,以至于对真身的掌控也无法自如。

警觉中她当即打断了凝神,抬头向上看去,唯见那罗盘悠悠盘旋,却不见任何异样。

声音明显不是来自罗盘,是自更远的地方而来,甚至不属于此处幻境。

她将视线收回,垂眸扫了一眼那负伤的少年,后者似乎没有听到这些动静,只顾着压抑喘息紧张四顾。

这更让她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幻境之外有人在尝试介入她的意识,又或者说,是已经介入了其中。

察觉到这一点,她心中便顿觉不妙。

莫说此刻有神裔布下的八门幻境所隔绝,就算是在平日,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做到强制干涉她的行动,除非......

再不必劳她去细想,那动静越发放肆,蜂鸣般的嘈杂结束后,最终化为了一道极为熟悉清亮女声。

「出来吧,雾精!」

糟糕。

无奚面上一怔,还未待反应,便觉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抽离出去,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僵立在原地,双眼也随即失了神。

良久,嘈杂远去,风过无声,幽静的竹林深处,天光穿过翠竹投下细长的光柱,一片竹叶随着微风缓缓飘落,划过少女美好的面容。

风带起几缕发丝贴在脸侧,无奚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如梦初醒一般,茫然地望向前方,低声喃道:“竹林,猎户......”

再回神时,那原本沉寂幽邃的墨瞳蓦然泛起了光亮,如甘泉洗涤过一般,清澈无比。

她有些恍惚地站了一阵,而后抬起手将发丝拨开,看向地上的少年,缓缓开口道:“是你救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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