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韩非之死,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其实韩非死亡前后到底是什么情形,卫庄完全没有概念。当初告知他此事的赤炼也知之不详,但她深恨盖聂带走韩非之时明明承诺会护他平安却最终食言,难免在哭诉中加添了一些类似“坐视不理”“袖手旁观”之类主观臆测的怨愤之语。不过,以卫庄对盖聂的了解,他很确定师哥那老好人绝对不会见死不救,但他同样认为,盖聂必须要对韩非之死负一定责任:至少在韩非赴秦之时,若没有他的劝说和担保,韩非不会对嬴政的人品那么放心,慨然答应随他同往——否则若真不想去,起码还有死遁一途,焰灵姬处的后手可是早就留好了。
听到韩非的名字,盖聂的神情低落下去。他在卫庄的注视下垂了眼,只说了一句话:“没能保护好九公子,我很抱歉。”
“我不听废话。”卫庄的声音冷下去,“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内中详情我也不甚清楚,”盖聂摇了摇头,“王上囚禁九公子,最初是被李斯、姚贾一党言语所激,一时冲动;但到冷静之后,他其实是有意让他在狱中暂避风头。伐韩战事未定,九公子身为韩国公子,立场总会与秦人立场相左,令他回避朝堂争执、韬光养晦,也是避免他再有存韩之语、给人留下攻诘的口实。然而,就在战事议定、王上下令释放九公子之时,传来了他暴毙狱中的消息。王上的人赶到之前,已有人更迅速地处理了此事,有意抹去了一切痕迹,以至于现场除韩非的尸体外没有任何异样。我……之后想去探问当日详情时,当日值勤人员已尽数获罪身死,曾暗中厢助的罗网杀手也不知所踪。目前,我只能确认九公子并非死于中毒,但他死状如何、死前见过何人以及确切的死因,我都不得而知。”
盖聂言语间对嬴政有意无意的回护让卫庄非常不舒服,他闭了会儿眼,勉强将心中激动的情绪压抑下去,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口出恶言。片刻,他淡淡地说:“你能确定他不是死于中毒,是因为你把自己保命的清疏丹给了他,对吗?”
“……是。”盖聂的手指揪紧了自己的袍襟,神情依然充满自责,“是我的疏忽。我本以为咸阳大狱防卫森严、纪律严明,纵是你我,出入也须费些周折。正常情况下,除非用毒,没人能在那里杀死不该处死的人……”
“师哥啊~”卫庄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怜悯,“你该不会真以为,韩非一事,你错在疏忽?”
盖聂微微一怔,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你错在信错了人!”卫庄斩钉截铁地说,“当年嬴政手无实权、危机四伏之际,你尚能凭一己之力在群虎环伺之中护他周全,说你会因疏忽而置人死地,我不信!加害韩非之人之所以能够得手,是因为你当时对他的危机估计不足。你先入为主地觉得韩非不会真正有危险。纵然没有你,嬴政也会安排人手保护他,所以放松了警惕,并未另外着人时刻紧盯咸阳大狱的动静,对吗?”
盖聂顿了顿,回想当年的情景,不得不承认卫庄说得有些道理。因为患难旧识的缘故,嬴政当年的确给了韩非极高的礼遇,对他的青睐和信任明显超过了李斯、姚贾之流——而且那种信任不仅仅是对得力臣属的信任,而是类似对盖聂一般亦师亦友的亲近(这也正是韩非遭忌的一大原因)。因此,即使韩非入狱,盖聂也从未担心过嬴政会处死韩非——嬴政虽然愤怒中下令打了他一顿廷杖,但转头便亲自安排退役后供职咸阳大狱的前白银火骑营老兵全权负责韩非的安全,并有韩非有恙全员连坐的旨意,摆明态度警告了李斯一党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盖聂在委托沈乐平将清疏丹带给韩非之后,确实没太担心他在狱中的处境。
事后得知李斯曾到过咸阳大狱一事时,盖聂虽怀疑过他,并且曾向他询问过当日情景,但最后始终未有真凭实据,也无法断定他就是凶手。事实上,若李斯当时不在现场,盖聂反而会更笃定一些。在这一点上,嬴政也持相同的判断:李斯是个聪明且功利心强的人,他真的会在前途大好之时冒着惹怒君王的代价顶风作案?纵然真要害韩非,他也没必要亲临现场、授人以柄。嫌疑太过明显,反倒是清白的可能性更大些。
事实上,李斯本人也正是算定了这一点,才敢利用嬴政的心理反其道而行这一步险棋。而且事后李斯第一时间就惶恐万分地见了嬴政,坦承韩非死时他在现场,并详细汇报了当时的情况,却否认此事与自己有关,一口咬定自己是遭了算计。因为在狱中生死边缘走了几个来回,他那六神无主、惊骇过度的模样确实不是作伪,嬴政也就多信了几分——或者到底有没有全信也存疑,但韩非之死已是即成事实,他总不能叫另一个仅是疑犯的能臣去陪葬。
但盖聂没有对卫庄提及李斯的存在。他知道,一旦卫庄得知此事,不管李斯与韩非之死是否有关,卫庄性子发作起来,都很可能一剑结果了他。此时李斯正在筹划秦篆推广事宜,并尝试在韩国旧地试行。盖聂虽不喜此人,却认同他的“书同文字”说及日后货币、度量衡和驿道等尽要统一的构想,觉得李斯若此时白白死在卫庄剑下,还是有些可惜了。
“师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盯着盖聂微蹙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神情,卫庄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而是继续逼问道,“从韩非下狱后到被害身亡的整个过程,你似乎都不曾过深地介入,甚至至今都没有调查清当年的真相,这不是你的作风。所以,”他的眼神锐利起来,“那时候,你……出什么事了?现在,你的处境又如何呢?”
盖聂对卫庄的敏锐叹为观止。卫庄太了解他了,以至于凭着这样极少的信息,便能判断出他当时受困的局面。他苦笑了一下承认了:“你猜得不错,当时,我的确行动受限。红莲公主托我保护九公子的安全,他将受牢狱之灾,我当然要据理力争。所以……”他没把自己挨打的事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我也是鞭长莫及。”
卫庄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冷笑:“那么之后呢?荆轲刺秦之前,江湖上数年没有剑圣大人的一点消息,想必,也是身不由己了?”
盖聂已经预感到卫庄要说什么,连忙解释道:“小庄,并非如你所想……”
“并非如我所想?”卫庄敛了笑,目光中带上了偏执的狰狞,“师哥,别告诉我,你堂堂鬼谷传人、九尺男儿,像个女子一般被圈禁深宫,是心甘情愿?听闻荆轲与你交情甚笃,”盖聂微微露出讶色,他与荆轲乃至交好友的消息,大概也就墨家数人与沈乐平知情,他没料到卫庄也曾听闻,“你却手刃挚友、背负骂名,难道这些你也甘之如饴?师哥,该不会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个人能助你实现心中的理想!”
“我信!”盖聂回视着卫庄激烈的神情,并没有一点动摇的意思。
这两个字简直要把卫庄气疯了,他猛地逼近了盖聂的脸,简直想把他的脑袋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你信?你凭什么相信?就凭那些经他允许你才能看到的所谓真相?他将你当作个宠犬一般圈在手边,这些年你连咸阳宫都难出一步,难道不是他希望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什么?”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师哥,你当真了解六国现在是什么情形?新郑城破时我就在现场,亲眼看着一座繁华的都市在火海中化为焦土。就在上月,为追索燕太子丹一行,秦军一路屠戳,纵是边塞小镇,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这些,都是你所欣赏、所信任的王所授意的!历任秦王一向如此,昭襄王时长平一役坑杀四十万降卒,六国之人可还历历在目。”言至此处,卫庄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讽刺,居然轮到他来对盖聂说这些!其实,战乱惨景一般不会带给他什么触动,但他知道盖聂在乎,“师哥,秦国的王,向来鸟尽弓藏、忘恩负义,虎狼之心深刻在嬴家人的骨髓之中。你若再执迷不悟地信下去,终有一天……”他顿了顿,声音有些疲惫,但还是把那句残酷的话说出了口,“会步韩非的后尘。”
“小庄……”盖聂的手覆上了卫庄紧握的拳头,“我并非闭塞不知天下事,而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安抚地拍着卫庄的手背,“秦军以头颅记战功,是以兵卒多有滥杀之举,我也曾为此向王上相谏。但他的回答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并六国、一四海,将士的**和杀念,不能受到一点挫折。天下陷于无休止的攻伐已然太久,若能一劳永逸,那么在这期间付出的鲜血和生命,都是值得的。”
“师哥,你变了。”卫庄意外地凝视着盖聂的脸庞,轻轻地叹了口气,“如今你倒是很懂取舍!想必再让你面对玄虎测试,你不会再有丝毫犹豫。但是,”卫庄的声音再次激烈起来,“为何当年师父如此说时,你不能接受;他说了,你便信?你就那般看好他?”
盖聂脸上也露出了些许黯然:“人总会变的。曾经我觉得,我够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是,渐渐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修行,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强到能够蔑视整个世界。或许我能在选择天下之余再保护一人、两人,但是在对峙的两国中兼救二国之民,那或许需要神的力量,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选择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神的力量?”卫庄心里微动,想到了蚩尤的话,想到鬼女的那个神奇玄门,又想到了那远在沙漠深处的兵魔神和黑白龙魂之说,紧盯着他的眼睛,“师哥,若我们二人能做到呢?”
盖聂无奈地扶了扶额,十几年了,小庄的好胜还是一如往昔:“小庄,不要闹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胡闹?”卫庄恨声道,“师哥,你宁可信嬴政也不信我?”
盖聂试图安抚住炸毛在即的师弟:“小庄,我从不怀疑你有惊天纬地之才,但是,若等到你做天下共主之时,天下苍生只怕还要多受数十年的战乱之苦。而今王上一统六国已指日可待,今虽挥戈四方、流血漂橹,但只需数年之后……”
“数年后,他也不会给你你要的世界!”卫庄断然道,“师哥,赢政打下的,是秦的天下,而不会是你的大同天下。师哥,你信他,不如信我!同样都要流血杀伐,让我去做,至少,未来的走向还能控制在你我的手里!”
“我不担心未来,”盖聂的眼里浮现了扶苏温润俊秀的脸庞,神情略微柔软下来,“王上的继承人,会是一个仁君。那个孩子,他将创造的太平盛世,我很期待。”
这句话进一步地激怒了卫庄,卫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拉到了自己身前,丝毫没有在意被撞歪的几案和翻倒的酒壶,他的银眸渐渐被不甘的血色所浸染,手指重重地捏着盖聂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捏碎:“你说你今天搂着的那个小鬼?师哥,在你眼里,连嬴政的小鬼也比我可信?我不明白,为何你最终选择的,是他?”
盖聂有些瞠目:这……这是两码事好吗?然而他没再得到申诉的机会,卫庄已经恶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久违的战栗感让盖聂陷入了熟悉的晕眩之中。其实这样的经历并不多,十多年过去了,盖聂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当年肌肤相亲的感觉,然而卫庄仅仅用一个凶残的吻,就唤起了烙刻在他身体深处的记忆。
原来,这记忆丝毫没有被遗忘过。
缺氧感和禁锢感令盖聂很不舒服,他试图挣扎出一丝呼吸的空间,但卫庄的手紧紧地扣着他的后颈,力道之大甚至留下了鲜红的指印。盖聂的脸颊渐渐泛起了潮红,他几次抬手想把卫庄推开,终于还是把手垂下了——当年鬼谷之中,年少的卫庄被他推开之后那受伤的眼神给他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所以他即使再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但在面对卫庄的时候,他也总会给予无底线的纵容。
在发狂般地掠夺着盖聂气息的时候,卫庄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感:为什么在面对盖聂的时候,自己永远如此优柔寡断?他的决心已不可改易,他已如此坚定地拒绝了自己,他已经让自己失望了多少次,自己已经多少回自警要果断放手,但是……为什么一见到他,自己还是会这样失控,这样……卑微?这样乞求着他的感情的自己,简直卑贱到了尘土里。但是,一想到盖聂要离开自己,几年幻境中各种负面的记忆便会再次浮出脑海,一瞬间,他甚至有种冲动:杀了他吧,杀了他就不会背叛自己了……
“师哥……”卫庄终于放开了他的唇,将他圈在手臂与毛毡地席之间,看着盖聂急促起伏的胸膛和微微红肿的嘴唇,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暴戾情绪在他心底翻腾着,“从前三年决战,你失约了两次。一次为他,一次为他的百姓。每次,我都是被你放弃的那一个。”——在你不知道的幻境中,你还放弃过我更多次!“这一次,你是否还要放弃我?”
他到底还是提起来了……盖聂忽然有了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斩落的感觉。其实韩非之事、嬴政之事,他都不怕与卫庄对质,唯有鬼谷纵横的决战,是他最对不起小庄的一件事。
盖聂摇了摇头,试图阻止卫庄剥落自己的白袍:“小庄,我从没想过要放弃你,也没想逃避那场决战。但是……”卫庄作乱的手指令他惊悸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狼狈地躲避着,话也开始说得有些艰难起来,“不要……是最近,可以吗?”
“哦?为什么?”卫庄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眼底深处的血色依然在翻滚着,满身的戾气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危险的杀气。
“如今你我……都有未竞之事……牵挂之人,如何能……心无旁骛地决战?”盖聂努力凝聚着涣散的目光,言语相当诚恳,“小庄,时日……已久,三年之期……已无意义……”
未说完的话被一声惨叫截断。之后许久,盖聂只能发出痛楚的喘息,然而,稍微适应了仿佛身体被劈开的痛苦之后,他还是坚持着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能等到……尘埃落定……之后……”
盖聂没能继续说下去,他的喉咙被扼住了。
血色已经彻底弥漫了卫庄的双眼,卫庄一脸狂怒:“师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该是排在最后一位的那个人?我再说一遍,你咸阳宫中的那位牵挂之人,当不起你的信任!师哥,你一直在回避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想想看,有谁有能力在你眼中守备森严的咸阳大狱中杀人?谁有能力一手遮天、把当初的痕迹抹得干净到连你也查不出端倪?如果不是他的默许或者指使,这些事情会发生吗?”
这番话听来似乎没什么逻辑问题,但盖聂亲眼看过韩非死后嬴政的惋惜、痛苦与自责,他确定此事与嬴政无关:“小庄……你误会了,不会是他……”
“我误会什么?”卫庄的眼中红光更盛,脸上渐渐浮现出金色的魔纹,盖聂感觉自己的脖子几乎要被他掐断,不得不伸手扼住了他手腕的穴道阻止他继续发力:“小庄……你……怎么了?”
密布的图腾魔纹让卫庄的脸显得陌生而诡异,他的嗓音也仿佛是两个声音的合鸣:“承认吧,是你对他的盲信,害死了韩非!也害死了紫女!”
不对……不是小庄……是谁?
他的手挣扎着向渊虹的方向摸了过去,动作却稍微有点犹豫:如果攻击这个附在小庄身上的东西,小庄……会受伤吧?该怎么办呢?
“是你杀了我的爹爹和阿娘?呃……爹爹,你们……是在生小宝宝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地响起在雅室窗口之外。
盖聂:“……”自闭ING
卫庄:“……”WOC,谁告诉我这小鬼什么时候来的?还有,这是三楼!
蚩尤:“……”麟儿妹妹,你听我解释!我发誓我只是想趁他现在心神大乱夺个舍试试,什么都没有做!相信我!我是清白的!
提问:父母ii的时候被宝宝发现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小庄挠墙:师哥你怎么就认准嬴政这个不靠谱的了?师父说你不听他说你就听,你双标!跟我走,我们开着兵魔神拳打大秦朝脚踢阴阳家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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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还是吃扶苏的醋了:师哥你居然搂别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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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到师哥的事小庄就不冷静,结果叫蚩尤钻了个空子……可惜蚩尤的夺舍计划被麟儿妹子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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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啊,快闭眼睛!偷看爸爸妈妈生小宝宝是会长针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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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11 社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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