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鬼女这次其实真的只是想去探个亲,但是以她的体质,越是想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时,越是事与愿违。
刚到小圣贤庄门口,鬼女就从大门前扫雪的一众服饰统一的初等弟子中一眼辨认出了那张与师娘如出一辙的精致小脸。她勉强压抑着扑过去一把抱住那孩子的冲动,慢慢地走上前去。
颜路感觉自己被笼在了一片阴影之中,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掩藏在覆面巾后一红一紫的异瞳。他眨了眨眼,先是一脸茫然,然而渐渐地,又露出了一点了然的神情,唇边隐约出现了一丝将绽未绽的笑影。
鬼女蹲下了身,向着男孩还带着婴儿圆的小脸试探着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指。
然而,激动人心的重逢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忽然冲到了两人之间,一把将颜路扯到了自己身后,一脸正色地盯住了鬼女,一丝不苟但毫无感情地施了一礼,目光中充满警惕:“在下伏念,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师弟年幼胆怯,阁下有何交待,在下愿代为效劳。”
重逢的惆怅与伤感被这个突然闯进来的愣头青冲了个干干净净,鬼女眉角抽搐地站了起来,看着这个手按在剑柄上、仿佛要随时发难的臭小子,那护崽的架势立刻让她想到了鬼谷里的另外一只——她是不是天生跟师哥这种生物犯冲?
于是她没好气地斜了这个愣头青一眼,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小鬼,叫你家大人出来跟我说话!”
颜路有些无措地看看鬼女,又看看丝毫没有挪窝意思的师兄,轻轻在他后面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伏念师兄,那好像是我姐姐……”
“你……姐姐?”伏念狐疑地侧过脸,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师弟,眼中的疑问非常明显:你确定她是……姐姐?
“小路,”鬼女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你这个师哥,好像不止脑子和耳朵不大好。”
伏念的脸色黑了黑,不过良好的修养让他压下了发作的冲动,他看看颜路,在那双满是央告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前败下了阵,无声地叹口气让了步:“那你去通报师父吧。”
鬼女与伏念继续在门口僵持。不过严格说来僵持的只有伏念,鬼女已开始不无怀念地打量起周围与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的场景和衣冠整齐的小儒生们,上次来这次,她可远没有这么轻松。几个大概入门没多久的、看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弟子按捺不住爱玩的天性,打扫片刻便扔了扫帚,彼此丢起了雪团。
“你们大门派真是热闹。”从小作为独苗徒弟的鬼女看着几个孩子的打闹,不无羡慕地轻轻一笑,“我还以为,儒家都是你这样的小古板,却原来也有活泼的孩子。”
天地良心,鬼女这话真的是褒义,但听在伏念耳朵里却变了味,他的头上开始青筋乱跳,觉得当着外人丢了儒家的面子,恼羞成怒地回头喝止:“行有仪,止有思,知礼者善始有终,老师的教诲,你们是不是又忘到脑后了?”
几个小孩诺诺道歉,不敢再作声,乖乖拾了扫帚,重新开始老老实实地扫雪。
“切……”鬼女无趣地扭开头,小声嘀咕,“比盖聂还假正经!”
“非也非也,伏念师兄,这你可错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自远处飘然而至,“连孔夫子亦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向往,几位师弟不过雪中嬉闹一番,又有何妨?叫我看,反倒是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场好雪~”
伏念沉着一张脸把目光转向了来人的方向:“又是你!韩非,你为何会在此?”
来人看去与伏念年纪相仿,精气神却有些南辕北辙,一脸讨好的嘻皮笑脸:“自然是为赏雪~如此美景,若不踏雪访支蜡梅,岂不可惜?”
“踏雪寻梅寻到桑海街市上去?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禁足期还没过!”他锐利的目光扫向了他不断往斗篷后藏的手,“你是不是又去有间客栈打酒了!”
“嘿嘿嘿……”见被戳破,韩非也不再隐藏,大大方方地把酒壶提在了手中,“知我者,伏念师兄也!如何,见者有份,要不要一起去把酒围炉?”
“韩非!”伏念怒道,“这里是小圣贤庄,不是你的韩宫!少把那套公子作派拿到这儿来!别以为你是荀师叔的学生,我就不敢罚你!”
“岂敢岂敢!”韩非赶紧拱手,瞄了一眼兴味看戏的鬼女吐了下舌头,“伏念师兄既然有客,我就不多叨扰了,回见回见!”
伏念再想发作,韩非人已跑远,差点与传话归来的颜路撞了个满怀。虚惊一场的颜路定了定神,后怕地松了口气走回门边,对伏念小声地说了几句。
伏念眉头渐渐松开,表情也和缓了不少,他又对鬼女诚恳了很多地施了一礼:“方才失礼了,师父有请,姑娘请随我来。”
鬼女举步就要上台阶,但伏念却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鬼女上不上下不下,有些尴尬地站住,颜路似乎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向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姐姐请走这边!”
小男孩的童音清澈中带着几分奶意,一声姐姐叫得鬼女心都要化了。鬼女本还想追问一下为什么放着大门不走要走侧门,被这一叫立刻转移走了注意力,也忘了颜路看不见,在覆面布下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意,很自然地领起他的手,跟上了伏念。颜路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了几分怀念与惆怅交织的神情,默不作声地走在了鬼女身边。
然而这次会面并不是很愉快。
“求学小圣贤庄便要在庄内居住,这是儒家开宗立派以来的规矩。即使桑海本地居民,离家不足一里者,亦要遵守。日日往返家中,如何能静心读书?”儒家掌门垂下眼,“若不能接受,你可以选择带路儿离开。”
“让小路求学儒家是他父母的遗愿,我不会带走他。”鬼女急忙澄清,“那么……请允许我留下,我……我也愿意在小圣贤庄读书!”
“小圣贤庄不收女弟子。姑娘若真要求学,桑海另有女子学馆。”
“……那我会煮饭,会洗衣,我可以留下干活!再不济,我至少还能看家护院!”
“君子远庖厨,小圣贤庄并无炉灶。而洗衣洒扫、警戒守夜则是弟子日常修行之一,无须他人代劳。”儒家掌门面无表情,声音中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姑娘请回吧,小圣贤庄十日一休沐,届时姑娘可以来探望路儿,我等必以贵客相待。但你留下陪伴路儿的请求,请恕老夫不能答应。”
鬼女其实很会察言观色,她看出对方的坚决,于是只能先告退离开。但掌门师父到底还是体谅他们多年未见,虽然这日不该休沐,还是放了颜路一天假。
后果就是……鬼女牵着颜路走在桑海的街上一刻钟不到,颜路的怀里便塞满了麦芽糖、糯米糕、烤鸡腿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具。在鬼女拾起一只银发饰再次打算付钱的时候,颜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阿鬼姐姐,那是女孩子用的!”
“呃……”鬼女尴尬地放了回去,“对不起,其实我不太分得清。”
颜路忍俊不禁,一张粉白秀气的小脸嫩得像个含苞欲放的小花骨朵。鬼女注视着他不由有些走神:这孩子除了西域人特有的高鼻梁,其他地方没有一点像师父,倒是完美地继承了师娘的秀美和文雅。师父若还活着,不知面对这样粉粉嫩嫩的宝贝儿子,还舍不舍得像当年抽打自己那样下得了狠手?
想到师父,鬼女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眸光中也带上了一些伤感。而几乎同时,她的手就被一只软软的小手覆住了。鬼女看着男孩关切的目光,不禁又微笑起来,抚了抚他的头发:“小路真是个细心又温柔的好孩子。”
看来,无名大师真的把他教得很好。
午后,两人坐在有间客栈的客房里分享着一壶焦香的麦茶。
“你的掌门师父并不太欢迎我,为什么?”虽然儒家掌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理由也确实无懈可击,但鬼女的直觉是何等敏锐,那几不可察的排斥之意,依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我想,大概是为了我师父。”颜路说着,脸上浮现出一阵难过。
鬼女明白他所说的师父指的是无名,轻叹一声,她自从伏念那声“师弟”出口,就已知道了无名的结局。无名重诺,哪怕他只有一口气,也不会在与自己重逢之前,让颜路再拜他人为师。难得重逢,她本不想这么快就提起这孩子的伤心事,不过,到底还是回避不开。
于是颜路尽量平静地讲述了数月前发生的一切,虽然他努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他抽抽噎噎地解释着:“师父过世前,叮嘱那位刺客姐姐送我回儒家寻掌门师父。儒家的诸位师长听闻此事都很难过,掌门师父尤是。师父自称道家天宗弃徒,却与掌门师父忘年相交,掌门师父不顾儒道两家过去的龃龉,收留师父客居小圣贤庄,彼此引为平生第一知己。掌门师父年事已高,伏念师兄之后,本不欲再收关门弟子,因为师父的临终嘱托,才破例收下了我。我曾听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师父是为我而死,但掌门师父却只言稚子无辜。然而,我知道他终究心意难平,所以今日遇到姐姐,难免视姐姐看作始作俑者,迁怒于你。阿鬼姐姐,掌门师父也是压抑太久,你不要怪他。”
“我不会的,他有恨我的理由,没有驱我出门已是客气,”鬼女安抚地摸了摸颜路的头发,“小路,当初是我不负责任把你丢给无名大师,让他承担了本该落在我身上的追杀,确实,我该对他的死负责。小路,你可怪我?”
颜路摇了摇头:“师父告诉过我,当年姐姐也不过十几岁年纪,却在我父母双亡之后,历尽千难万险带我来到桑海,只为给我找一个最好的成长环境。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该记得姐姐的再生之恩。”
鬼女的心里涌起了对无名的深深的愧疚,她轻声道:“我……并没有你师父说得那么高尚。恩仇必报,我之所做,不及当年师父待我之万一。”
颜路抬头,仰视着鬼女:“小时候,我问过师父我的父母是谁、为何身亡,然而师父告诉我这些他并不清楚,但姐姐曾答应过要亲口告诉我。那现在……我可以知道了吗?”
鬼女深深地看着颜路,点了点头:“承诺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不过,这是一个很长,也很悲伤的故事……”
鬼女的讲述止于十年前的瓮城一役,以玄翦殉情于芦苇荡、魏庸事后伏诛而告终。至于玄翦之后的十年罗网生涯,以及他真正的死因,她犹豫良久,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笔糊涂烂帐连她自己都不知该找谁去讨,又怎么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背负这样的仇恨?一切的恩怨情仇,就由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扛下吧!万一将来小路从别处得知真相,那大概也会是他成年以后的事了,届时,他应该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把铃剑剑谱和陪伴了自己多年的铃剑摆在了颜路面前:“这份剑谱和这双铃剑,是师父的遗物。他曾说铃剑一族世代单传,这些传家之宝能留传至今也着实不易,你一定要收好,将来还要传给你的子孙后代。”
颜路难免又哭了一次,和纤纤极像的大眼睛肿得像桃一样,看得鬼女一阵心疼。然而擦干了眼泪之后,颜路只是收起了剑谱,却把铃剑又推回了鬼女的方向:“阿鬼姐姐,父亲既然说过把这双铃剑送给你,就还是拜托你继续保管。这些年我随师父修习坐忘心法,已习惯单手用剑,实在不便从头学起。而且……”颜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师父已将他的佩剑留给了我,以后,我依然只想专心修练师父教我的剑术!”
鬼女的眼珠微微震了震:只修习师父的剑法,纵然再好的武功放在眼前,也不会再多看一眼,是吗?
到底是师父的儿子,是……我的弟弟……
她看颜路的目光郑重了很多:“好,小路,如果你决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等将来你有了儿子,可要记得告诉我,由我把师父的剑法传给他。拜师不拜师无所谓,但总不能让铃剑的剑法,在你这一代断了根。”
我的儿子?好遥远啊……
不过虽然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但颜路还是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因为儒家严格的作息时间,鬼女虽然不舍,但还是得把颜路按时送回小圣贤庄。
拍了拍他的肩膀,鬼女准备告别:“回去吧,你掌门师父说,下次你们休沐是五天后,那时我会再来看你。”
“嗯!”颜路背着鬼女买给他的一大包有用没用的杂物乖巧地点了点头,在即将进门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阿鬼姐姐,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可以吗?”
“啊?”鬼女因为这个请求有些犯难,“小路,你师父应该告诉过你吧?我长得很吓人。你小时候,一看到我的脸就哭个不停。”
颜路的脸在夜色的掩护下红了红,他仰着头,表情很坚决:“师父是提起过姐姐相貌异于常人,但师父还告诉过我,不要被外表所迷惑,看人,要看他的内心。”
无名大师,真的是个很好的师父……
“好吧……不过,小路,你要做好准备,”鬼女说着,慢慢地揭开了自己的覆面巾。
颜路的小脸僵住了,片刻,小小的泪花开始控制不住地在他眼角闪动,他还顽强地坚持了几秒种,但是几秒钟之后,他到底还是破功了,一把捂住嘴,掩住了一声即将出口的尖叫,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鬼女赶紧把覆面巾又戴了回去,背对着颜路,心情无比复杂:“小路,你别怕,放心睁眼吧,我背对着你。”
“对不起……”颜路挂着满睫毛的泪花睁开眼睛,声音中满是羞愧,还带着几分颤抖,“真的对不起……我,我就是从小怕鬼……”
“……”鬼女有种想捂住胸口的冲动:这一刀补得实在是……太……画龙点睛了!
“没关系,”鬼女违心地说,“我习惯了。乖,很晚了,回去吧!”
“我……我还是等伏念师兄来接我吧,”颜路泫然欲泣道,“我不敢一个人回去了!”
鬼女:“……”
就说自己就不该带孩子吧!小时候也就带了小路两个来月,给孩子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给大家拜年了~~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牛气冲天,看文快乐~(要是多点互动就更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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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念从十几岁就为儒门各种各样的熊师弟们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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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奶盖是奶凶,真正软团团的奶萌奶萌的娃是小路师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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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揍韩小非打个酱油,以后有他挨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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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鬼女小时候吓哭婴儿小路宝宝,还是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了。婴儿没有记忆,但是他们经历的恐惧等强烈情绪会作为潜意识刻在骨子里,婴儿路小时候被鬼女的脸吓到过很多次,所以长大之后看到鬼女的脸,还是会害怕,包括会怕鬼……
所以伏念师兄你快来把瑟瑟发抖的小路师弟接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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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个坑,无名为什么叫无名……因为他被道家除名了,类似……青玄的情况?不设定太细了,不然跑题太远=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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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6 小天使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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