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标榜“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小圣贤庄,八卦的传播速度也依然是飞快的。第二日,儒家上上下下包括掌门在内,都开始暧昧地盯着盖聂窃窃私语——新来的清俊小哥居然被那个丁掌柜家那个送饭的丑八怪老牛吃嫩草了,还有比这更丧心病狂的吗?
以至于鬼女与庖丁来送餐点的时候,儒家掌门也立刻宽容地微笑着对端坐案前的盖聂道:“来日方长,今日便到这里吧。盖小友若不嫌弃,大可在小圣贤庄多盘桓几日。”
来日方长?挤在各隐蔽处看热闹的儒生们忍笑:师父您想说的其实是**一刻值千金吧?
盖聂勉强保持住了表情不崩,一丝不苟地施礼离去。
鬼女抱臂候在门外,看着盖聂郁闷的眼神,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真是委屈你了!”
盖聂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盖聂不敢!昨日不知鬼女姑娘在此,冒然出现,还望恕罪。若我事先知晓,定会回避。”
“行了!”鬼女最不耐烦盖聂这种一板一眼的作派,“昨天借你帮忙解了个围,这个人情算我欠你的!放心,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我会解释,不会真坏了你的名声。”说着她扫了一下周围各个角落里窥视的目光:虽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她也不喜欢有人打扰。于是她指了下对面山崖上的酒庄,“这里人多嘈杂,去我那儿说!”
盖聂点头答应,正要往小圣贤庄的侧门走,鬼女突然哼了一声:“何必麻麻烦烦地绕那么大一圈!”说着突然双剑出鞘攻向了盖聂,“盖聂,叫我看看你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盖聂反应极快,回手以铜剑架住鬼女的剑,略显不安:“鬼女姑娘快请住手,你我是客,在主人家中大动干戈,实在失礼!”
“所以你要当心,”鬼女的语气十分不怀好意,说话间已连攻了十来招,“小圣贤庄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神些莫要损坏,否则,我可是不赔的!”
她这么说着,手下却没什么控制力道的意思,剑气四散狂飙乱舞,盖聂只得左隔右档地保护着庄内的楼宇树木,这对往常一出剑就要拆一片房子的纵剑传人可真是个陌生的挑战!
盖聂就这样被鬼女一路溜着在半空中横穿了整个小圣贤庄,又一路火花四溅地打上了山崖,引得一路的儒家弟子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小两口的情趣?
可这剑法……也太让人惊叹了!难怪如此不般配的两人能凑到一起,这八成是惺惺相惜、以剑定情吧?唉……高手的世界我们不懂啊不懂!
儒家掌门站在水榭前的露台上,伏念与颜路左右侍立,三人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二人的身影交错纵跃而上,最终消失在山崖之后,久久无人开口。
伏念半晌终于回过了神:“盖聂乃鬼谷传人,剑术高超是情理之中,但是那个鬼女……居然如此深不可测!她到底是什么人!”
儒家掌门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念儿,若你与盖聂异地而处,能否在鬼女姑娘剑下保得小圣贤庄各处苑宇不受损害?”
伏念思考片刻,谨慎答道:“若有师父的太阿相辅,大约可以护得房屋无事,但花草林木,实在不敢保证。”
“嗯,很好,对自己的极限能有准确的评估,也是实力的一种。”儒家掌门点点头,低头右看看另一边萌萌哒小徒弟,目光中透着发自心底的慈爱,半询问半逗弄他道,“路儿,你呢?”
“我?”颜路有点懵,他的坐忘心法确实已有根底,可他才十一岁,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挑战实力相差那么悬殊的对手?他很诚实地摇摇头,“我不会去跟姐姐打。我会直接请她停手!”
伏念扶了扶额,不知是对师弟实诚的答案无语,还是对提出这个不靠谱问题的师父无语。儒家掌门失笑,抚了抚小徒弟的头发:“以理服人,得道者胜,也不失为深得儒家精髓的上好之选,不过,这是只对你一人才有效的方案。”
颜路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儒家掌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山崖上的酒庄,在他们看不到的位置,依然有磅礴的剑气在升腾交错,他慨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一代鬼谷弟子又出山了!纵横家向来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这天下之局,只怕又要有大变数!”说着,他又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情,“不过这代鬼谷传人的性情,倒是出人意料地温良,与其师大相径廷。念儿,你与盖聂年纪相仿,若有机会可与他切磋一二,此子心思纯正、为人磊落,可以相交。”
“是!”伏念暗暗心惊:自家师父心高气傲,能让他如此评价,可见盖聂的确非同凡响。
盖聂到了崖顶之后终于放开了手脚,这是他这半年多以来打得最痛快的一架。这段时间他在燕赵之地游历前后也与兵家、墨家、道家的青年高手过招不下数十次,但比武切磋他一向很注意避免咄咄逼人,往往要先试探清楚对方的实力再谨慎出手,纵然胜出,也会给对方留足面子。偶有长辈好奇试手,他在勉力不落败象的同时,也会尽量恪正守礼,回避使用太过刁钻狡猾和杀气过重的招式和手段。
但面对知根知底而且实力在他之上的鬼女,他就没什么顾虑了:反正鬼女也不会跟他客气,大可全力一战,再说他也想测试一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何处!
这次,在两个人都没有开大的前提下,盖聂居然撑到了半个时辰。鬼女没等到最终决出胜负,看出他已内力不继、身形微滞,便收了剑:“就到这儿吧,再打下去你也是输。而且,你的剑也不行了!”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盖聂的铜剑已经一寸寸地断成了七八截。
盖聂已双鬓浸汗,□□,丹田空虚——毕竟差着十几年的内功修为,而且鬼女为打败鬼谷子潜心修练了十年,琢磨出不少专克纵横剑术的办法,盖聂现阶段想赢还是太不现实。所以他倒也没什么意难平,只是淡淡一笑拱手认输:“惭愧,盖聂学艺不精,让鬼女姑娘见笑了。”
“已经不错了,你才学了几年剑!而且我还占了兵器的便宜。”鬼女很公允地点评。一段时间不见,盖聂的实力又大见增长:“别忘了你还有百步飞剑。这招若练到炉火纯青,纵然面对实力远超于你的对手,也能一击必杀。若是生死相博,一旦让你得了机会发出百步飞剑,则战局已定。”
盖聂表示受教。鬼女丢给他一坛高粱酒解渴,自己则直接舀了一瓢清泉水灌了几口,才问:“说吧,我们走后,你何时出的谷?都去了哪里?”
盖聂端坐在石礅上,被鬼女居高临下地盯着,很有些受审的不适感,但还是规矩地开始了讲述。
这次在小圣贤庄重逢,还是他们在上次竹林一战后第一次见面,彼此其实都没做好见面的心理建设,更没想过能这样和平地交谈。前一天的乌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给了他们双方一个台阶,在制造出一种尴尬情形的同时,打破了另一种更不好结束的僵局。盖聂心里其实有点暗暗感激这个意外,依他与人为善的性子,还是希望能与鬼女好好相处的——鬼女对他是爱理不理,但毕竟也照顾过他三年有余;而鬼女理智上其实也知道自己在迁怒,就算现在看见他还有点控制不住地冒火,但昨天刚坑完人家老实孩子她有点心虚,不好意思过河就拆桥,哪怕为圆昨晚的谎,也得意思意思地寒暄几句。于是两人之间就维持了这样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和平气氛。
盖聂在骨伤彻底痊愈之后,去了一趟自己的祖籍赵国榆次。盖聂其实从没回过老家,在他出生前,他们那一支旁系子孙已举家迁到了朝歌。盖聂对榆次的印象,只有长辈间数月一次的书信往来和每次过年前远道而来的压岁钱。然而就在他出谷前,师父突然告诉他榆次盖氏近日被人灭门,似有隐情。虽然对那些面都没见过的族人毫无印象,但毕竟血脉相连,盖家可能就剩下了他一根独苗,于情于义,他都有必要去探访真相。于是,盖聂就带着这个疑似出谷后的第一道考题出了山。
事情的真相无趣且老套:盖氏嫡支武学传统尚未荒废,世代传承有瞳剑术秘笈一部,相传习成者可以仅凭目光杀人。潜伏在赵国境内的罗网势力盯上了这本传说中的秘笈,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杀光了榆次盖氏一家老小百余口人,然而他们搜遍盖氏老宅,甚至掘地三尺也未搜出书来,此事遂成谜团。
盖聂到后,第一夜就发现了房间布置暗合阵法、内藏机关,循各条线索搜寻片刻,他找出了一张丝帛,细看时,正是那传闻中的秘笈。然而他从头读下去,却发觉所谓瞳剑术不过是将内力与杀气凝于双目、在战斗中突然外发以震慑敌人的辅助技,并未像传闻那般神乎其神。然而纵然不是什么高深武功,落入罗网手中也极是不妥。于是盖聂当着打算坐收黄雀之利的罗网杀手的面,把那张价值连城的秘笈一把火烧掉了。恼羞成怒的罗网杀手打算杀他泄愤,却付出了几具地字级尸体的代价,只得恨恨地离开报信。
鬼女对盖聂的作为大加赞赏:“盖聂,你是不是故意等到罗网杀手到齐,才点燃了那张丝帛?”
盖聂点头,认真道:“纵然我说瞳剑书谱已毁,空口无凭,也必会再受纠缠,惟有当面毁去,罗网方能死心。”
“很好!”鬼女心中一阵痛快,抚掌笑道,“想来他们当时的表情,一定精彩非凡!”
“我不清楚。”盖聂仍然回答得一丝不苟,“罗网杀手均以蛛纹布巾覆面,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鬼女瞬间被他的开口跪技能打掉了一半血,一言难尽地瞪着他。
盖聂浑然未觉,继续讲述:“接着,我安葬祭拜了盖氏嫡支的先人,便开始在赵国游历。”
鬼女喝了口凉水,又问:“我插句嘴:盖聂,那瞳剑术是你家族世代相传的宝贝,你就这么败家,一把火给烧了,不觉得遗憾么?”
“书亡人存,有何遗憾?”盖聂很坦然地回答,“我已将瞳剑术习练方式记于心中。只要功法流存,何必执着于一张绢帛?”
“此话在理!你继续。”
鬼女叹为观止地发现,盖聂好像是要补偿一下从小的死宅属性般,开始了走马灯似的游历,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首先凭吊了长平战场、仰望了武灵丛台、俯瞰了沙丘遗址,又转悠到赵长城附近瞻仰边军雄姿,并顺手救了一小队赵军、灭了一伙掠劫的匈奴士兵,然后被感激不已的千夫长延请至武安君李牧将军的大营中盘桓了数日,期间向诸将夫长们讨教一遍,未尝败绩,惊艳众人。然而,在以李牧为首的赵军诸将劝其效力赵国时,盖聂并未轻易应允,而是以“尚未出师,不日须归”为由婉辞,在一片遗憾的目光中踏上了东行之途。
离开赵国后,盖聂行至燕国境内恰是冬日。自小生长于中原的他哪见识过这样滴水成冰的严寒?保暖装备的准备自然十分不充足,纵然有内功御寒,但时时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他还是有些吃不消。于是,在暴雪中的山林里迷路了三四日之后,撑不住倚树睡去、结果被埋成了个雪堆的盖聂被某个酒鬼一脚踢醒了,腾地坐了起来。酒鬼吓得酒醒了大半,赶紧把人捡回了家。
鬼女扶额,忽然很不想和他说话。姐姐我小时候跟师父去燕国也没这样狼狈过!好丢鬼谷弟子的脸啊……
接下来的故事,鬼女以某人不解风情的叙述为底本,又自行完善了相关人物对话和心理活动,情况大致如下:
捡到盖聂的酒鬼叫做荆轲,卫国人,和他私奔的小爱人公孙丽同住。荆轲刚刚发现盖聂的时候他整个人包在雪里,眉毛眼睛鼻孔全叫霜糊着,压根没看清脸。待雪团泡完澡换好衣服出来向二人道谢时,荆轲看着那张从8岁到80通杀的小嫩脸一脸呆滞,心中警铃大作,于是整天勾肩搭背、形影不离一副好兄弟状,不给他任何一点与丽姑娘单独相处的机会,结果演着演着两个人就真成了好兄弟。
燕国的冬日漫长寒冷、出行不便,盖聂便接受了荆轲的建议,暂在他家借住到春天再继续出发——荆轲管这叫“猫冬”。为打发无聊的冬日时光,荆轲经常拖着盖聂和几个哥们凑到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比比武。依据男人的交情靠拳头打出来的原则,盖聂也凭着手中之剑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之后方才得知这些人都是墨家子弟。
因为盖聂的不苟言笑,其他人多少有点怵他,只有荆轲与他切磋得最多,当然输得也最多。某次他偶然听闻盖聂是榆次盖氏之后,便趁着酒劲八爪鱼似的缠在盖聂身上,非要领教盖聂的瞳剑之术。
盖聂用力地往下扒身上的大号挂件:“我当真没有练过!”
荆轲不依不饶死不放手:“阿聂你怎么可以不练?你不可以不练!老盖家就你一个独苗了,你不练就失传了!不练也得练!没练过就现练!”说着说着人就醉过去了。
盖聂无奈地把人解了下来,帮着偷笑的丽姑娘一起把人架回了屋,又好好地用雪搓去了身上的酒气——受这些人的影响,他也学会了洗雪澡。
回房之后,盖聂开始认真考虑荆轲的建议:他的确觉得瞳剑术是个很鸡肋的技能,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多修习一下鬼谷吐呐术。不过荆轲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不学,或许这门家传的武功,真的就会从此绝迹。虽然他跟榆次盖氏的血缘已经比较远了,但毕竟也姓盖,有沿袭家族传统的责任。
于是他开始在每日吐纳术练习之余顺便练上片刻瞳剑之术。有了鬼谷内功打底,什么门派的武功修习起来都进展飞速,所以当数日后荆轲又在酒桌上愤慨地对兄弟们数落阿聂多么没有上进心居然连他们家传的瞳剑之术都不肯学时,盖聂平静道:“荆兄教训得是,所以数日前我已开始修练这门功法,只是尚未练成,刚刚习至第三重。”
荆轲愣了愣,偏过头意外地看着他,“啊?阿聂你真的练了?那个……我没逼你的意思啊,就是随便说说!”
盖聂面无表情:“所以我也就是随便练练!”
——小庄,我已经照你说坚持板脸、不笑、少言了,为什么这人还老是捉弄我?
“哇!”荆轲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盖聂大叫起来,“你居然也会开玩笑!”
其他兄弟们黑线:荆兄……人家那是有点生气了吧?
荆轲与盖聂在雪地中相对而立时,心里其实放松得很:他的惊天十八剑若说不敌盖聂的纵剑也就罢了,这个瞳剑术阿聂才练了没多久,自己应该还不至于防不住。
然而……当他的眼睛与盖聂的双眼相对时,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盖聂的双眼平日清澈如水,但当他的内力集中于双眼之时,眼中盈盈的微光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仿佛幽深的漩涡要把人吸卷而入。虽然身在明亮甚至刺眼的雪地上,荆轲仍觉周围的光线都渐渐黯淡,随着黑暗一起压下来的,还有深厚内力所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一片漆黑之中,忽然远方出现了几点寒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倒映在荆轲缩紧的瞳孔中:那是剑!锋锐无比的剑!
那剑越逼越近,而荆轲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刺过来,千钧一发之迹他的喉咙终于能发出一声惨叫:“别杀我!我服了!”
盖聂赶紧撤招,荆轲只觉身上一轻,周围的世界也恢复了原本的明亮。他喘着粗气望着大步走来眼含关切的盖聂,心中一阵后怕,虽是冬天,后背却已经湿透、并且很快冻硬了……
盖聂其实只是按剑谱记载发出了剑招而已,到底会收到什么效果,他其实也不知道。不过看到荆轲的反应他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心里暗自决定:这瞳剑之术发动缓慢,而一旦发动之后自己又难以掌握分寸,以后还是不要使用了!
(盖氏祖先:……瞳剑术本来就是暗杀专用的好吗?掌握分寸干什么?)
可怜的小师哥,名节被无良的大姐姐毁掉了……
儒家掌门夸师哥的同时黑了师父一句,咳……不过师父确实很高冷。
因为无名的关系,掌门最宠的其实是小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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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女:说吧!
盖聂:??说什么?
鬼女: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盖聂:???
鬼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盖聂:……我没犯法,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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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朝的冬天,应该比现在冷,燕国可是东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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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有一段盖聂仅靠眼神吓走了荆柯的,这里致敬一下,不过把地点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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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9 八爪鱼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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