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走了韩非之后,鬼女折回,蹲在一边盯着地上吓昏后就没再醒过来的李斯琢磨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李斯其实中途被韩非弄醒了一回,然而意识回复之后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鬼女的脸,结果又厥了过去,以至于另外两个人压根没发现这个短暂的清醒过程。
和韩非赖皮外表下的端正纯粹感不同,韩非这个师弟总让她觉得有点莫名不舒服。于是她也没兴致等人醒过来,打算直接把人丢回去。
天天出入小圣贤庄,几个年长的和名气比较大的弟子她也都认了个脸熟,自然知道李斯是荀夫子的学生。于是鬼女想也不想地直接拎着人从山崖上腾跃而下,潜入了小圣贤庄,直奔荀子所住的山峰而来。
没错,潜入小圣贤庄对鬼女而言没有什么难度。不过受师娘的影响,鬼女对儒家还是挺敬重的,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不想坏人家的规矩。不过既然这个倒霉孩子是被韩非拐出来的,那自己就做个好人,悄悄把人扔回去吧。至于为什么不扔在弟子的寓所而扔到荀夫子家,她承认自己是想顺便告个状,提醒他老人家把熊孩子看好,别老上别人家偷东西。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七八十岁的老爷子居然大晚上的没在屋里睡觉,还在松树下盘膝而坐。她屏息潜伏了一会儿,发现荀夫子没有动的迹象,想是已经入定,便不想惊扰,悄悄找了个靠谱点的地方把李斯放下就打算离开了。
然而就在此时,松下的老人忽然徐徐开了口:“姑娘脸上的生聚种印,已经很多年了吧?”
“生聚种印?”鬼女猛地回头,注视着已然睁开双眼的老人,“荀夫子认得这咒印?”
“偶然有缘得识。”荀子慢慢说着,“当年术士一派访问小圣贤庄,曾言我最得意的弟子将死于阴阳家的阴脉八咒。此后我曾多方查考,对阴脉八咒作了些研究。”
鬼女跪坐在了他的对面:“如此,请夫子解惑。”
“阴脉八咒为阴阳家的咒印禁术,阴毒邪恶、一中无解,因此于百年前被阴阳家禁止门下弟子修炼。然而,它强大的威力对阴阳门生而言是一种极强的诱惑,总还有人不顾禁令而暗自修练,近年来尤甚。此八咒分为攻击型、辅助型与培育型,如六魂恐咒为必杀的攻击型咒印,封眠咒印为抑制系的辅助型咒印,而你所中的生聚种印,是罕见的培育型咒印。”
“我听说过培育种印一说。”鬼女虚心求教,“但培育并非恶意,想来不该有人拒斥,为何要通过咒印完成?”
“力量的获得,不会是一个温和的过程,必要历经痛苦甚至绝望,而后动心忍性、生聚实力,一朝破茧成蝶。《左传》有云,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生聚种印采取了极端的复仇雪耻过程来历练强者。然而愿意主动历此劫难者又有几人?因为培育方式过于残酷,所以生聚种印也被列入了阴脉八咒。”
“复仇雪耻……”鬼女冷冷地勾了下唇角,“果然是不择手段!只是请容我多问一句,荀夫子,这些,你从何得知?”
“在下,曾亲眼见过因生聚种印而自戕之阴阳家子弟,临终之前,他告诉我这一切。此咒印不会伤及宿主,然而中咒者亦大半身亡,除去不堪忍受重重劫难、中途主动放弃生命者,还有人在大仇得报后即了无生意。生存意志稍有不坚,便难以为继。”
“无论如何,主动求死,不过是懦夫行径。”鬼女面无表情地评价,“感谢荀夫子解我心中多年之疑。那么夫子可知种印成熟,会发生何事?”
“这我却不得而知了。”荀子摇头,“姑娘是意志坚韧之人,我观你咒印已成熟大半,然而不止何时会瓜熟蒂落。届时,你应可以知晓,或可当面询问下咒之人。但无论种印成熟前后,姑娘,还请多保重。”
“放心,我才不会自戕!”鬼女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到时我还要把那个下咒的混蛋好好揍一顿,问问他为什么这么玩我!”
荀子也发出一声轻笑:“那就祝姑娘得偿所愿。若姑娘他日成为阴阳家中呼风唤雨之人,老夫徒儿之难,还望帮忙周旋一二。”
“荀夫子天下名儒,又替我解了多年困惑,这个人情,我必会还!”她说着瞟了一眼毫无知觉的李斯,十分怀疑这小子晕完之后直接睡着了,“似乎做师父的一般都对弟子尽心竭力,只是不知这群顽劣的小鬼,又有几个能体会到师父的用心良苦?”
“老夫的徒儿给姑娘添麻烦了。”荀子微微一笑,笑里倒没有什么羞愧的成分,反倒护短之意明显。鬼女算是明白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韩非这性子,只怕是叫他家师父纵出来的。
不过鬼女不讨厌韩非。韩非只是嘴上皮,心思倒是纯正无邪,在鬼女看来,他比无时无刻都在各种操心的劳碌命伏念和一举一动都在标榜自己是个模范生的李斯可爱得多,不过当然还是没有小路可爱。所以,虽然她一般懒得和人应酬,但这个又有趣又嘴甜长得还很养眼的小鬼主动来给她解闷,她还是乐见其成的——尤其这小鬼还很有才华。
鬼女虽最终没当成小圣贤庄的学生,但也会时不时问颜路借几本书看——毕竟师娘当年说过想带她来桑海求学,如今来都来了,总要多少学点东西。而小机灵鬼韩非一心想着怎么从鬼女这里讨酒喝,很快发现了这个机会,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才学,荀夫子考校的时候他都没有说得如此天花乱坠过。
不过讨酒也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韩非在鬼女告完状之后也曾与李斯被叫去训话,但他听荀夫子的意思,话里话外似乎并不反对自己与鬼女来往,反倒有点乐见其成,心中大奇,对这个连眼高于顶的师父都要另眼看待的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心近距离研究研究。
对于韩非为何如此卖力地说书,鬼女心知肚明。但她不介意适当给这个便宜先生点奖励,于是韩非喝到了她特酿的甜柔温和不伤身的果酒,一口入喉,舒服得仰天直呼此生无憾。
鬼女是个好听众,无论他说什么都听得一脸专注,极大地满足了十七八岁的小少年好为人师的表达欲。于是渐渐地韩非不满足于讲论儒家经典,也开始夹带了他自己的私货——她觉得鬼女大概……应该……不会介意吧?
鬼女只是从前读书不多,但从她老爹那里遗传来的智商还是不容怀疑的,她很快听出不对打断了韩非:“等等,你前几日刚说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今天却又说要‘舍己能,因法数,审赏罚’?”她狐疑地观察着韩非的脸色,“这真都是孔夫子说的?你该不是看我读书少耍我吧?”
“呃……”韩非尴尬地挠了挠头,“也不都是孔夫子之言……”
鬼女打量着他的脸色:“所以……该不会是你说的?”
韩非讪笑:“鬼女姑娘英明!”
鬼女作势要打他,韩非赶紧夸张地抱头求饶,但鬼女并没有真的打下去,而是说:“你继续说,若是不通,我再打你!”
继续说韩非可不怵,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长篇大论:“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然而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而有疾恶,耳目之欲,声色之好,均可生□□而亡礼义。虽有北辰在上,但民若执意南辕,何以对之?有德之君薨世,又待如何?乱世之中,生命极为脆弱,但惟有天地之法,执行不怠。故在非心中,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是以韩非一时有感而发,只觉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故有‘舍己能,因法数,审赏罚’之语。”
鬼女的眼里盈了几分笑意,把卷成一卷的竹简收了回来:“勉强凑和,这顿打,先欠着吧。”她感慨地摇了摇头:“不过你这想法很危险啊。依你之言,你若做了王,就是被百官欺负的份;若做了臣子,就是被同僚排挤的份。”
“姑娘会错意了。”韩非负手踱步,“韩非并非主张君释其权、无为而治,相反,威制共,则众邪彰矣;刑不断,则邪不胜矣。姑娘,要知法审方能上尊而不侵,方能矫上之失,诘下之邪,治乱决缪,绌羡齐非,一民之轨。昔日商君曾言,‘以刑罚之严,立王道之威’,韩非甚为钦佩。若有朝一日韩非得掌大权,必要术以知奸,以刑止刑,在我治下,必要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鬼女点头,“听起来倒是比儒家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舒服多了!不过韩非啊,你钦佩的那位商君,下场可不怎么样。如今你说得气势辉宏,但若真想落到实处,你觉得自己的结局,又会如何?我来桑海已半年有余,却从未见过你接待故国访客。求学千里之外数年不归却无人过问,你那位父王,大概也没多疼你吧?”
韩非的五官一齐耷拉了下来:“鬼女姑娘,莫揭人短,你就别再往我胸口插刀了!”
鬼女笑笑起了身:“这表情才比较像你,刚才那副挥斥方遒的嘴脸,你还是拿去骗男人吧!”
“啊?”韩非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那个……韩非并无龙阳之好……”
鬼女呸了一声:“想哪儿去了!我是说,去开宗立派、拐骗信徒!”
韩非擦了下头上的冷汗:“姑娘下次用词还是慎重些好,韩非一介弱质书生,实在受不得惊吓。”
“得了!”鬼女笑着站起身来,“刚才一番高谈阔论,估计又忘了时辰吧?我送你回去!”
“不不……别!”韩非大惊失色地后退了几步:他这小身板不太禁折腾,上回被拎着一通腾云驾雾回到弟子寝房前时,他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可不想再来一次。
“哪那么多废话!走!”
“啊啊啊啊啊~~~”
把脚步虚软的韩非塞回了年长弟子们的寝房,鬼女转身离开。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警惕地喊了句:“前面何人?”
小路?
鬼女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地回过头:这个时间弟子们不是都已经休息了吗?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颜路衣冠整齐,手里还提了个“巡”字的小灯笼,看来这一天是轮到他巡夜。
鬼女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韩非不怕她的脸,所以她跟韩非在一起时,是不带覆面巾的……
可怜的小颜路毫无心理准备,吓得“呀~~”一声惨叫,灯笼翻到了地上,滚动两下熄灭了。立时,弟子房里的灯亮了起来。
鬼女本想立刻离开,但看着瑟瑟发抖的颜路又有点不忍心,只得用袖子遮住脸道:“小路,你别怕,是我!”
颜路听出鬼女的声音,总算镇定了一点,眼里还犹带着点过度惊吓的小泪花,声音微颤地问:“姐姐?这个时间,你怎么在这里?”
鬼女没机会解释,护犊的伏念已经从天而降,无比熟练地把颜路往身后一扯,长剑出鞘,寒光已经逼了过来:“宵禁时间已过,你无故在此惊扰师弟,是何居心!”
鬼女不想欺负小孩,只用剑鞘架住他的剑。她看看周围开始聚扰过来的年长弟子,无奈地收手吐嘈了句:“伏念你用用脑子,我怎么会故意吓小路!做了师哥就很了不起吗?”
人群中有人似乎被这句话呛到,气息晃动了一下。鬼女正全力戒备,对周围动静极为敏锐,一眼扫了过去,立刻眼睛瞪得老大:“……盖聂?”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重逢,面面相觑了几秒钟,都有些尴尬。
伏念疑惑地扫了他们一眼,但剑还没有收回去,依然严厉地问:“你夜闯小圣贤庄,所为何事?不说清楚,日后小圣贤庄决不容你再踏进半步!”
“我……”鬼女思考着要不要说实话,往韩非的方向瞟了一眼,韩非恰好站在盖聂身后,偷偷地冲她连连作揖,于是鬼女的目光一转,急中生智,一指盖聂,“我来找他!”
啊?盖聂本来因为卫庄转告的那句“没事别到我眼前乱晃”正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回避,却没料到这个神转折,表情有瞬间的空白——当然,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依然是波澜不惊的一脸平静。
伏念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目光在两个人之间狐疑地转了几圈:一个是颜路的义姐,一个是今日来拜访儒家掌门而被留宿小圣贤庄的鬼谷高徒……这两个人是怎么勾搭成奸……不是,怎么产生瓜葛的?
他于是转向了看上去比较纯良乖巧的盖聂:“盖贤弟,此话当真?”
鬼女目不转睛地盯着盖聂,眼里的意味非常明显:敢不顺着圆谎你就死定了!
盖聂不是容易受威胁的人,但鬼女好歹算是鬼谷的人,于是他还是给了鬼女一个台阶:“鬼女姑娘确与盖某相识多年。”
伏念的目光仍然有些怀疑:相识多年?你才多大……
韩非的眼里则出现了快乐的八卦之色。
鬼女为盖聂过于老实的回答皱了下眉,但还是顺着编下去:“这呆小子不会撒谎,不过他不知道我在桑海,我也不知他来,只是看着像他,所以来确认一下。”
伏念勉强信了,口气缓了一些,但瞪着鬼女的目光依然严厉:“你日日进出小圣贤庄,何时不能确认,难道就急于这一时半刻……”
突然伏念顿住了:多年旧识、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孤男寡女、花前月下、急不可待……他瞬间脑补了一出相思情浓的大戏,也有点尴尬起来,还好夜色掩住了他微红的面色,他哼了一声:“纵是急于相见,夜闯男子寝房,成何体统!你速速离去,有话明日再叙不迟!”
说完,急急地牵起颜路的手,迅速把他带离了这少儿不宜的场合,临走之前,还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盖聂那张俊秀出尘的小脸: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鬼女没料到伏念这么容易就走了,也没再提以后不许自己再进小圣贤庄这茬,刚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一众弟子诡异的表情和盖聂一言难尽的目光,默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症结所在,表情立刻扭曲起来:XX的急于相见!你才跟他急于相见!你全家都跟他急于相见!XX的老娘不吃被猪拱过的白菜!
然而她却不能发作,只得把一腔憋屈迁怒到了盖聂身上,狞笑着冲他咬牙切齿道:“好呀!那就明!日!再!叙!”说完飞身飘然而去,把个烂摊子扔给了无辜躺枪的盖聂。
“……”盖聂第一次为自己的侠义冲动后悔了。
还好众弟子与他还不熟,不好意思凑上来八卦,盖聂得以硬着头皮穿过一众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回客房,经过韩非身边时,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刚才在自己身后做小动作的,好像是这个人?
韩非被盯得悚然一惊,一溜烟地没影了。
然而既然找到罪魁祸首又能如何?回房关上门,盖聂无力地扶了下额: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又到了祝盖聂生日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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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夫子博闻强记,无所不知,卖了一个消息,帮韩非跟鬼女讨了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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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近来接了个私教,待遇还不错!
卫庄:哦?说说。
韩非:就是隔三差五讲讲论语,能换市面上买不到的特酿果酒哦~
卫庄:就这?喝死你算了!
韩非:喝是晚不死,就是雇主老是要求开过山车送我回家,实在让人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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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鬼女的虎狼之词有时确实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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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奶盖……就是个大写的惨字!不过伏念师兄你一下子想歪,也是思那啥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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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8 鲜花?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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