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两人停在一处废弃院落的断梁之上彼此对峙着。鬼女眼睛微眯,上下把盖聂打量了一番:质料上乘、裁剪合体的剑师服包裹着少年修长的身躯,恰到好处地凸显着他完美的身材和充满力量的肌肉,衬着一张霜雪气十足的小脸,倒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颜控的鬼女点点头表示满意:“这身首席剑术教师的行头倒是很适合你……看来,做了秦国的狗之后,你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许多!”她把右手的铃剑扛上了肩头,熟悉的人会知道,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其实是发动攻击的前兆,“盖聂,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盖聂向她抱了下拳:“盖聂不敢,只能略微推测一二。”
“那就好,”鬼女抬了抬下巴,“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你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我是不会对你客气的!”铃剑随着她的动作在月下映出一道凛光,她扯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恐怖微笑,声音充满了危险,“试想一下,如果以剑扬名的秦王第一剑术教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女人揍到狼狈不堪、倒地不起……以秦律之重,你觉得秦王会如何处置你这个令他颜面尽失的教师?纵然他能饶你一命,七国之内,还会有谁敢用你这天下第一笑柄吗?”她说着把眼一瞪,“你就老老实实地回鬼谷备嫁去吧!”
盖聂本来因为她前面简单粗暴但有效的威胁而微微凛然,但在她最后一句话出口之后又差点跪地呕血三升。他哭笑不得道:“鬼女姑娘稍安勿躁,请待我细细说来。”
几个月前与他们分别之后,盖聂果然赶上了楚国那场洪水。楚地多水,洪灾几乎年年皆有,无非是大小之分。大水毁尽了农民一年的希望,一时饿殍满地、流民离散、时疫四起,一片地狱景象。幸而楚地农家弟子甚多,各地散发汤药针散,算是控制住了疫病的蔓延。然而农家治得了疫病却治不了饿病,虽也有官仓开仓放粮,但毕竟是杯水车薪。因为大量土地粮食都控制在宗室屈景昭三家手中,他们非但无散粮救济、召民垦荒之举,反倒坚持税赋不减、哄抬粮价,还在盖聂上门劝谏之时将他好一通羞辱赶出门去。盖聂散尽身上钱财,也不过救得数人数日之急。情急之下,他协助一伙农家子弟偷袭了屈家和景家临近南郡边境的粮仓,放粮赈灾、救助流民,结果事发后被好一通追缉,遂一路西行避入了秦国境内。
鬼女感慨地摇摇头——她就知道,盖聂也就是看着乖巧,果然一干就干了票大的,把自己作成了通缉犯。
秦国与楚国相比,是个完全不同的国家。这种差异主要是观念上的,倒不是说秦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就多么好,事实上早在赵国游历期间,盖聂就对秦国的苛政有所耳闻。这一路北行,他也灌了一耳朵百姓对于无止境的徭役的抱怨。然而这种抱怨和楚人那种消极怠作、灭绝希望的抱怨不同,而是抱怨之余依然勤勉、在某种程度上认可自己劳作之意义的抱怨。
他好奇地来到了百姓口中六七年尚未完工的郑国渠工程现场,站在山崖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据说绵延300余里的宏伟工程,一时想到楚国的惨景,不免有些感慨:其实多水的楚地更需要这样规模宏大的水利设施,若有人肯在疏导拓凿、灌概调度之事上费心,又何至年年良田遭侵、生灵涂炭?
“先生在此观渠叹息,不知是感其灌溉之功,还是忧其劳民伤财?”
盖聂有些意外地侧过脸,望着那位徐徐而来的白衣公子:他离开鬼谷这么久了,人家对他的称呼多半是“小鬼”“少侠”“小友”之类,还从未有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唤他“先生”,他小少年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种微妙的满足。作为回报,他如实地说出了刚才的想法。
覆着银面的白衣公子对他的回答似乎有点意外,但又感慨地点了点头:“不错,楚地水灾,我亦有所耳闻。先生是自楚地避难而来?”
避难……算吧?虽然此避难非彼避难……于是盖聂还是点了点头。
白衣公子深深地看着他:“江汉归入大秦之后,楚人多半宁愿东迁,也不归秦。先生之见,却与他们不同。”
“人天性好安逸,而秦役甚重,东迁乃人之常情。”盖聂淡淡回答,“然而我并非楚人,亦不觉东迁便是好归宿。”
“呵……世人皆言秦律严而役重,先生如何看?”
“事有合离,无非其时其度。”盖聂转过身正视着白衣公子,“以此渠言之,虽有一时民生之苦,然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白衣公子朗声大笑:“好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稍敛了笑意,“你可知此渠的修筑,本是韩国的疲秦之计?”
“……愿闻其详。”
“关中地广人稀而干旱少雨,不利农事,欲革此弊端,先王在世时便起兴修水利之意。时韩国畏秦之威势,遣水工郑国来秦献修渠之策,本意是为借修建水渠一事耗我大秦人力资财,借以苟延残喘。”
盖聂虽面上不显,但心下着实有些嘡目结舌:还有……这样无私支援敌国建设的计策?
“后来计谋败露,群臣愤慨,纷纷请求停修水渠、诛杀郑国。而郑国于狱中求见秦王,称有一言相陈,若秦王听后仍不息杀念,他死而无憾。秦王允之,他面见秦王,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白衣公子微微抬头,目光锐利地盯住了盖聂,“先生,若你为秦王,当如何决断?”
盖聂几乎未经思考,立刻回答:“释放郑国,继续主持修渠之事;遣使秘密入韩,取郑国家小,举族迁秦。”
“哦,先生不计较他包藏祸心?”
“此计之出,非在郑国一介水工,乃是韩国朝廷上下所定。今大渠将成而半途弃之,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举,不若将计就计,收敌己用,一鼓作气,迅速完工。郑国一人之生死,在万世之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错,此渠若成,可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关中便可尽化沃野,再无凶年。但吾尚有一事不明,请先生解惑。”
“公子可是想问为何要令郑国全族迁秦?”
“不错!”
“郑国纵有心助秦,但家小在韩,难免有所掣肘。万一韩国中途改易初念,以其九族相要挟,郑国岂不进退两难?而若迁其家小来秦,郑国修渠之心必然更诚。而且百工之技向来是家学渊源,秦今得郑国理关中之水,未来巴蜀南郡,谁知又会否用到郑国之子孙呢?”
白衣公子大笑起来:“先生高瞻远瞩!不错,渠成之后,若四万余顷皆收亩一钟,则我大秦仓禀丰实、粮草充足,一统天下又何有何难?届时六国尽为王土,还要建起千百楼阁、万世乐园,使普天之下,再无冻尸饿殍!”
盖聂望着白衣公子那睥睨天下的目光,方才心中隐隐的猜测已经确定,遂改换了施礼的方式:“看来大王已有决断。方才狂言失礼,还望莫怪!”
“事实上,五日前,郑国已从狱中放出,重新走马上任。”白衣公子——嬴政轻笑着摘下了银色的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而霸气十足的面容。他注视着面孔尚显稚嫩的少年:“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盖聂!”盖聂礼毕抬头,忽然神色一凛,“冒犯了!”
嬴政未及反应,忽然被一股大力一扯,人不由得向前一栽,几乎同时,一股寒气掠着他的头皮擦过。
他不露痕迹地低头看了一下抓住自己上臂的手,素白的手指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纤细感,但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不过那手只是一触即松,将他扯到身后,便挺剑上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那几个灰衣杀手来得及反应之前,已经快速收割了他们的性命。
嬴政目光发亮地盯着少年干净利落的优美身影,甚至顾不得对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的灰衣刺客皱眉:他这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周围还有隐藏的气息,然而他们没有继续上前,而是非常果断地撤离了现场。
盖聂皱眉上前,挑开了一具尸体的面巾,露出颈上的蜘蛛纹身:“罗网杀手?”
“先生知道他们?”
“曾有数面之缘。六国皆传罗网是秦王爪牙,如今看来,却是传言不可尽信。”盖聂侧头看了嬴政一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一国之尊,更不应立危墙之下。”
“嬴政受教了。不过,”他的脸色开始有些阴沉,“我的护卫不应直到此时仍未出现,想必樊於期已被人牵制在山下、危在旦夕。”他略微迟疑地看了一眼盖聂,似乎在思忖着用词,“盖先生,政有一事相托……”
人命关天,盖聂没有推辞:“若大王信任盖某,盖某愿护送大王下山,解救樊将军。”
信任!有什么不信任?太信任了!
嬴政压抑住心底的雀跃,不计身份地向盖聂深深一揖:“那便有劳先生!”
以盖聂的本事,这种小场面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嬴政便在满脸血糊的樊於期护送之下站到了自己的辇车之前。然而他并没有上车,而是认真凝视着盖聂的双眼:“嬴政诚心邀请先生与寡人同归咸阳,先生可愿同往?”
在等待盖聂的回答时,嬴政难得地有点紧张,不过很快,他释然地看到盖聂抬起双手恭敬地施了一礼:“盖聂愿意从命!”
“好吧……”鬼女再三确认了嬴政与罗网的确处与敌对立场,也就没什么气了,她感慨地摇摇头,“嬴政这种开万世太平的大话,倒是正好哄你这满心天下苍生的小天真。”
盖聂正色道:“王上宏图大志,心怀天下,盖聂相信并非妄言。大道归一,分久必合,秦统六国,已是必然。我也无非因天道,顺时势而已。至于是非功过,便随后人分说。”
鬼女对嬴政到底想创造什么样的世界并没太大兴趣,只要不与罗网一伙就无所谓:“我一直等着看你对天下彻底失望的表情,却没想到七国中还有个你看得上眼的,也是难得……算了,你开心就好!”
盖聂无语良久:“……多谢。”
“所以……罗网经常找你们麻烦?”
“算上第一次,目前已有三次!”
“很好~”
好?盖聂看着鬼女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点隐约的惊恐:“鬼女姑娘,咸阳重兵重重,防卫森严,严刑重典,律法严苛,您莫要轻举妄动……”
“相府我已经去过一次了,但是没有什么罗网活动的迹象。不是藏得太好,就是根本不在那里。”鬼女满不在乎地扔下了个惊天大雷,“不过现在不用那么麻烦了,反正远远地盯着你,就迟早会遇上罗网的人呗?我正愁找不着他们算帐!”
“……”盖聂思索着该怎么让她打消这个念头,鬼女却先打破了他的幻想,“别想怎么劝我了。盖聂,你对罗网还不够了解,不知道他们的恐怖。他们盯上一个人时,哪怕等上一年、两年乃至十年,也不会放弃。凭现在的你,一个人扛,扛不动。你还是好好看着你的小王上,领着他当好那只蝉,至于我,这次可要好好地做一回黄雀!当年的仇,连同师父那份,我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盖聂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句,“只是罗网的杀手,对吗?”
“你以为姐喜欢杀人玩?”鬼女用剑鞘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飘然走远,“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不会干扰到你和你家小王上的……宏图霸业。”
切……想为天下定规的那个,被限制在了一方狭小的天地之内;不想走霸道的那个,却阴差阳错地走上了这条路,命运,还真是TMD爱玩我们!
事实证明,鬼女还是挺靠谱的。在那一次见面之后,盖聂确实再也没看到过她,她也没有惹下过什么需要盖聂帮忙收尾的烂摊子。然而,种种事实表明,她确实像一只隐身于黑夜中的枭鸟一般,在暗处猎杀着无知无觉的罗网杀手。
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罗网已经损失了几十位杀手,还被摸出了一个据点的位置,被迫紧急转移。虽然这些人大都是地字级以下,只有一位杀字级,而且主要是以潜行追踪见长的捕风者,但那也是损失,盖聂能明显地感觉到近来暗中窥探的目光变少了。——这种暗中有人罩的感觉很微妙,既有被当成小孩子照顾的不甘,又有莫名的温暖和安心。
所有杀手的死亡都发生在盖聂来到咸阳之后,加之盖聂在保护嬴政时确有过当场斩杀罗网杀手的先例,他自然是重点怀疑对象。虽然死者的罗网归属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还是要象征性地调查一下死者身份、死因死状之类。在这一过程中,每次都有人借机调查盖聂,却每次都有充分的人证物证证明他和死者的死亡无关。罗网势力再大也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而且吕不韦也没到能一手遮天的程度,就算再想构陷,也总得有点起码的风影可供他们捕捉,总不能毫无理由地把人下狱上刑。相反,嬴政倒是渐渐借机摸清了罗网在司法刑狱机构中势力脉络,借口办案不力,将他们拔了出去。
紫兰轩。
与鬼女失联多日的紫女,终于又收到了来自鬼女的消息——不过消息却是从紫兰轩在咸阳的暗桩那里传递回来的。她不由得又深深皱了眉:怎么又到了咸阳?
——她就知道,走之前说要好好照顾小路,果然,坚持不了多久,又按捺不住作死的性子了吧?
紫女看了信,脸上忧色更甚:她……又对上了罗网!罗网在秦国是何等势力,她怎么就这么不怕死!不过还好,咸阳多少还有个盖聂可以与她照应一下。她看了看信的后半段,有些疑惑:她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嬴政与盖聂的日常行踪?
“可是将军府有什么消息?”卫庄摆弄着手里一只机关木盒,把一块水消金放进去,递给了紫女。
“没有。”反正信里没什么私密之语,紫女随手把丝帛给了卫庄,“是姐姐的消息,她终于记得来信了!她现在去了咸阳!”
“咸阳?”卫庄眉头微压,眼中闪过一道凛光,接过丝帛细细地读了一回,表情莫名地有点凝重。
还了丝帛,他沉思着对紫女道:“下次她若还有信来,记得拿给我看。”
我想小声说一句:盖聂老老实实地回鬼谷备嫁可以的!姐姐,你大胆地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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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盖聂的七国旅行记结束了,没有去魏国和韩国,因为魏国是他从小长大的国家他很了解了(盖聂祖籍赵国、出生地魏国),韩国是凑巧没去,但是通过嬴政对郑国渠的一段介绍,已经足够让他明白韩国是多么无可救药的一个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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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哥和师哥的对话写得真的好辛苦,咱不是那么有高度的人,非要写有高度的对话,太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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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终于有机会报复罗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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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1 郑国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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