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5 庄公末裔

“确实是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该当的那个人,却不是公主殿下!”

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大,却仿佛从人的身体内部震响。在场昏昏噩噩的诸人,从韩王安到诸朝臣,被这一股挟着深厚内力的声音猛地震通了七窍,如梦方醒般地眨眨眼,茫然了一瞬,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当他们看着极具压迫感的白发男人一步一步走近,方才一点一点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韩王安: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想把最心爱的女儿处死?

“一别三年,王近来可还安好?”卫庄在阶下站定,已长成的身量比旁边的韩非和韩宇都高出了一大截,身上潜而未发的杀气压得韩宇透不过气。他的银眸盯住了韩王安:“王可记得白亦非谋反一案审讯当夜的情形?”

韩王安悚然一惊。

“故伎重施,看来这朝中,尚有潮女妖的同党,而且,他们的毒手已经伸向了王的子女!”卫庄似乎无意识地抚摩着鲨齿微弯的手柄,似笑非笑的唇角带着莫名的嘲讽意味,“这次是红莲殿下,下一次,不知是四公子,还是九公子呢?”

韩王安冷汗岑岑,一脸后怕地看着卫庄:“卫卿,多亏你来得及时!”

此时韩宇已经稍微镇定了些,心下狂喜:上钩了!他果然出现了!

他不露声色地向暗处打扮成侍卫的几位高手使了下眼色,又打断了想与卫庄继续叙旧的韩王安,问道:“卫先生,你虽为前任司隶,但如今已辞官三载有余,一介白身,未经通报深夜现身宫中,此……大不妥吧?”

“王莫惊,我是为公主殿下的冤屈而来!”卫庄平静地转身,向王座上一脸惊惶状的韩王安拱了拱手,“庄不能见红莲殿下金枝玉叶之身蒙冤受辱,特来投案!”

“投案?”韩宇故作惊讶地问,“卫先生此言何义?”

“杀死姬无夜的真凶,正是在下!”卫庄语惊四座,各位宗室朝臣怔怔地消化了几秒之后,轰然炸了锅。

“卫庄兄,”韩非注视着卫庄:他的如霜雪发、深沉目光、沧桑面容均显示着这三年他承受与背负的一切,使整个人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三年未见,却未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般场景……卫庄兄,姬大将军之死,我身为司寇,需要一个理由。”

卫庄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而自嘲的笑:他也没想到,两个人重逢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卫庄本没想这么快现身的。

好马不吃回头草,尤其以卫庄的骄傲,怎么可能在那般决绝地离开了韩非之后再次回归流沙?回归韩国的途中,他已下定决心:韩非为光,他则为暗;韩非为正,他则为逆;韩非不方便动手的事,他来做!秦国既然可以有罗网,韩国为什么不能有一支能斩断或扯破罗网的非官方力量与之相抗?

待韩非在朝中立足已稳甚至继承韩王之位后,他再设法将这两股力量合而为一,以韩国为基,与强秦好好地展开一番较强。

既然盖聂不肯与他正面决斗,他就要通过另一种方式让盖聂认输:你选择的嬴政,并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你梦想的天下大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规则之下,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打定蛰伏主意的卫庄,原不曾计划刚回新郑就暴露自己。但事总有意外:在街上,他看到了红莲出嫁的车队,以及从轿子出映射出来的、那一闪而逝的寒光。

对这个曾经喜欢过自己但自己注定要辜负的女孩子,卫庄心里是有愧疚的。弄玉前车之鉴在先,他不希望红莲也为一场必输的赌注赔上性命。而且新郑街头的传言也令他吃惊不已:

“姬大将军如今真是一手遮天,就算儿子死了,公主媳妇也照样能娶进门,艳福不浅哟!”

“可不是!跟他做对的人不是都倒霉了吗?听说那九公子,大王的亲儿子,不过替妹妹说了几句话就被圈禁了。这以后的韩国,可就是姬大将军的天下了!”

卫庄深深地蹙起了眉,改变主意,转道去了将军府。

“为什么?”卫庄古怪地笑了一下,“三年未归,回到新郑听到的第一件奇闻,竟是姬公子战死沙场、公主与灵位成婚、九公子上谏遭禁。”说到这里,卫庄不客气地抬起眼望向韩王安,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姬无夜好色成性,府中雀阁女子月月常新,不是不堪凌辱自尽,便是生生折磨致死。卫庄身为公主旧识,自无法坐视公主殿下大好年华,却在暗无天日的将军府中香消玉殒!”

韩王安也心虚地回避了卫庄的目光:每次他从被控制的状态下清醒过来,回想当时的混帐决定,都想抽自己十二个耳光。“百越巫香害人于无形,太过恐怖,这次必须得好好彻查!传我旨意,从今日起,宫内禁用一切薰香!违令者杀!”

被断了一条行事暗道,韩宇暗恨,却仍不露声色道:“如此说来,卫先生是激于义愤,杀死了姬将军?”

“是又如何?”卫庄轻飘飘地回答,完全没正眼看过韩宇,“当我赶到将军府,正目睹姬无夜闯入公主房中欲行不轨,公主不从反抗之际,他甚至拔刀向公主头上斩落。危急之中,庄先发制人,一剑杀了这蔑视天家尊严、无视伦理纲常的禽兽!”言毕,他向韩王安拱了拱手,“事情原委便是如此,姬无夜之死,与公主无关。公主认下此事,是不想庄为此事担责。然我卫庄堂堂九尺男儿,何能苟安于公主身后?庄诛此恶贼,问心无愧,一切罪责,甘愿承担!”

卫庄言毕,就退到一边不再多发一言。杀死姬无夜后,他知事必不能善了,几乎当场就迅速制订了化风险为机遇的新计划。当时在姬无夜的将军府中说出“这个大将军就由我来替你做”,他并不是一时兴起——在强秦威胁、武将凋零、军界几乎无人可用的韩国,他的出现,是韩王安必然会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他还有一丝存韩求生之念,就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红莲就势在一边跪倒:“父王,卫庄是为救女儿性命才情急杀人,求父王赦免!”

“父王,”韩非也出言道,“卫庄虽斩杀朝之重臣,但生死一线之际以杀为救,按律无罪。”

韩王安半晌没有开口,宗室中的老臣也陆续开始有人替卫庄说话,姬无夜骗婚妄想轻薄公主死有余辜、国家用人之际不可妄杀人才望王赦免之类说辞,纷纷上了堂。

韩宇本想寻机呈上画像,但看到这样一边倒的情势,他没有轻动:顾全大局、不徇私情是他一直以来立的人设,不能在这种场合崩掉。反正卫庄的把柄在手,有的是发难的机会!

卫庄毫不意外地冷眼看着韩王安的脸色逐渐松动乃至顺水推舟地就势封他接任大将军之职,不卑不亢地谢过,却并不曾喜形于色——看在一众宗室老臣眼中,那就是宠辱不惊、城府极深。

心下冷笑着随众离开了韩王安的小朝堂,卫庄心中充满了对这个羸弱国度的唏嘘:自己出现得这样巧,韩王安不可能完全信任自己,那群唯血统至上的宗室老人当然更看不上他这个来历不明背景成疑的小人物,然而那又如何?他们需要自己,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身影能够让他们躲在背后苟延残喘,即使这个背影随时可能转过身来,把刀刃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们容忍姬无夜至今,原因不也正是如此?

这就是身为弱者的无奈,和屈辱。

红莲被韩王安留下好生安抚,韩非要去处理姬无夜被杀一案的后续事宜,二人纵然有心叙旧,一时也不得空与卫庄说话。

而卫庄也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面对他们:当年诛杀白亦非一事,韩非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他不喜欢这样的手段,这次当然也一样,刚才小朝堂上他的一问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卫庄不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韩非吵架;至于红莲……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希望红莲因他这个举动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或者希望。

站在空旷的王宫庭院之中,他忽然发觉自己无处可去。

十四岁那年离开冷宫之后,每回新郑,他一直在紫兰轩落脚,但现在紫兰山庄是流沙的基地,自觉已经脱离了流沙的他,不该再回去。但是,除了紫兰山庄,新郑之大,又有哪里属于他?

上次离开韩国之前,他有伙伴,有下属,有半徒,也有爱人,但这次归来,他发觉自己已经孑然一身。

不知不觉,他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冷宫的花树之下,他自幼倚靠惯了的那棵树。

也是,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说还有哪里算得上是他的故乡,那,就是这里了。

在这里,他曾听着那个虽从不见出门、却能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栩栩如生、丰富多彩的母亲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你将来要离开,一定要离开。只有离开这里,你才算是真正地活过”;他曾用稚嫩的小手握着树枝跟母亲比比划划地接受了他最初的武学启蒙、后来又把那些简单但实用的招数教给了他的第一个学生;他曾在母亲去世后不止一次地在此默默追念、并在这里把白亦非的一捧骨灰洒入湖水告祭她的灵魂;他也曾在次,无数次地如今日一般眺望着空中的圆月,猜测那个气质如月光般沉静的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念着自己……

卫庄摇摇头,恨自己怎么在这个地方也忍不住去想盖聂,但是那个刚刚闯进脑海中的身影却始终赶不走,始终不断地搅乱着他的心怀。

“师哥……”他轻轻地念了一声,又充满恨意地重复了一遍,但而越是念那个名字,心中的郁愤就越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狂乱之中,他怒吼一声,斩断了那棵让自己再度软弱起来的花树——他与过往最后的联系。

战意逐渐从他的银眸深处燃起:逝者已逝,仇恨已了,而其他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情感,更应该如这棵树一样,一刀两断!

过往的一切他会彻底放下,所以从今往后,他与这韩宫中的人,与那秦宫中的人,都不会再有一点感情上的牵扯!

湖心小岛的动静惊动了远处小屋中沉睡的女人。

如今卫庄的耳力已极为惊人,这一点轻微的窸索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扭过头去,对上了窗格之内一双貌似惊惶的眼睛。

只是一双眼睛,卫庄认不出那个仅有一瞥之缘的女人。不过,有人活动的事实提醒了他:这里,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只属于他和他朋友的净土了。

三年前,卫庄曾为此愤怒过,但此刻,他却已没有了那激荡的怒气:既然已经决定一刀两断,谁住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晨光中,他无所谓地转过身,与匆匆赶来的红莲冷漠地应对了两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说你会弄死他,但我只看到他回到这里耀武扬威!”

面对再次来访的韩宇,鹦歌丝毫没有给他好脸色。

“姑娘稍安勿躁!”韩宇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卫庄重回到韩国朝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此地凭吊过往、斩断尘缘,这正证实了你我的猜测。”

“这个证实很没有必要。”鹦歌丝毫没有被说动的意思,面如寒霜,“之前给你的东西,已经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是啊,所以猎物已在网中,又何必急在一时呢?”韩宇笑得阴险,“站得越高,跌得越惨。姑娘不觉得,当他自以为处在人生巅峰之时,再将他打落地狱,这样的戏码会更精彩么?”

鹦歌的怒气似乎消了一点,声音稍稍恢复了平静:“我对过程不关心。我只有一个要求,韩非随你处置,你愿意看在亲兄弟的面上留他一命,我也无话。但卫庄,必须要留给我!”强烈的恨意从她的眸中迸射出来,“我要亲手剖了他的心!”

她对卫庄如此仇恨,莫非,真是对白亦非一往情深吗?白亦非何德何能,已经死了三年有余,还占据着这冰雪聪明的少女的芳心?

韩宇压抑着心中小小的不甘,郑重地对鹦歌揖了一揖:“姑娘放心,宇必不负所托!”

谁都没有想到的一点是,卫庄的大将军只做了短短的两天。

姬无夜死、姬府彻底分崩离析,红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宗室长辈们被召到一处商讨红莲何去何从的问题。不知怎么,卫庄就成了讨论的热点,先冒出根基尚浅的青年重臣如蒙陛下恩宠必肝脑涂地一说,再是卫庄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年龄相当又未婚娶正堪良配,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少年郎痴情冲动奋不顾身、王不如直接赐婚二人成人之美……

韩王安倒被提醒了一下:说起来,当年他也考虑过一瞬卫庄做自己女婿的可能,可惜人已辞官,他就没有多想。如今看来……

他转向了韩非:“老九,听闻之前红莲被天泽所掳时便是得卫卿倾力相救,你向来与他交好,可知他是否对红莲有意?”

韩非心下暗自叫了声苦,但也只得回复道:“卫将军早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此事……只怕不妥。”

韩王安瞪了小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真是不识好歹:老子这是在抬举你的人,你倒好,不说顺水推舟,反倒给拦了!真是软硬不吃、处处与自己过不去!

从来只有丈公挑剔女婿,怎么到了他家就变成了恶舅兄嫌弃妹夫?先前看不上姬一虎,他还以为韩非是不同阵营有私心的缘故,如今连他自己亲荐的卫庄也看不上,看来还真是单纯的“我妹子天下第一”心态……虽说他也乐于看到子女们兄妹情深,但护妹子护到这个程度,他简直要怀疑这个儿子是不是骨科了!

卫庄那样既让人心折又令他惧怕的悍将,没有女人拴着,终究叫人放心不下。

这么想着,韩王安也不再理韩非,径自宣卫庄觐见去了,一边想了想,顺便也把红莲唤了来。

看看左边器宇轩昂、俊逸邪魅的卫庄,再看看右边如红莲初绽的女儿,韩王安只觉得赏心悦目,想想前日二人彼此往自己身上担责的决绝如出一辄,倒真是一往情深的模样。

他摸摸下巴,转向了自己的女儿:“红莲,父王前些日子委屈了你,如今定要补给你一门好亲事!父王观卫将军人才出众、可堪良配,你意下如何?”

红莲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已经完全陷入了魔怔状态:她该答应吗?庄他斩断了冷宫的花树,应该是不愿娶自己的意思吧?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自己每次有危险,他都会出现?他真的只是为了大将军之位才杀死姬无夜、救自己只是顺便吗?还是心里有她只是仍有顾虑?……这个人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如果自己答应了,父王下旨强令他娶自己,他会恨自己吗?

韩王安看女儿面颊泛红,双眼躲闪,已经明白了女儿了想法,又转向了卫庄,眼里多了很多看女婿的和霭:“那么卫卿,你呢?”

卫庄面无表情地直接拒绝了:“不敢当王厚爱。庄自知出身低微、难配公主尊贵身份、花容月貌,不愿耽误公主青春。请王为公主再觅佳婿!”

居然……又被拒了……

韩王安眼角抽搐,被当众扫了两次面子,他正有些恼怒,忽听韩宇轻笑一声:“卫先生出身低微?不见得吧!”

卫庄的眉头猛地向下一压,慢慢地转过了头,充满压迫感地俯视着韩宇,然而韩宇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跪倒在韩王安面前:“王族婚姻非同儿戏,红莲上次已受道听途说之害,这次岂可再轻许与来历不明之人?”

“你才来历不明!”红莲忘了矜持,起身怒视着韩宇,忽然意识道失口,赶紧道,“父王恕罪!我没说您!”

宗室老人们忍不住吃吃发笑,带着几分纵容地看着红莲。

韩王安倒觉得韩宇说得也有道理,他对卫庄的了解,确实也仅限于鬼谷弟子、韩非之友,其他却一无所知。于是他转向韩宇:“你的意思是,卫卿的出身,你很了解了?”

“宇并不敢确定,然偶然的机缘之下,宇曾见到一幅画,一观之下,立刻惊惧万分。”韩宇说着,将藏于袖中的绢帛画卷捧于手中,“父王一观便知!如事情果如我之猜测,则近日之事,只怕还大有蹊跷。”

韩王安被他吊起了胃口,接过了画卷,甫一展开,见画卷上之人赫然就是卫庄,只是未系抹额、身着诸侯服饰,顿时就有些不喜,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画款处的“郑伯寤生继位像,武公二十七年三月”,登时手一抖,帛画飘落在了王座脚下。

韩王安再抬起头时,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就好像那具懦弱怠惰的躯体中,猛地有什么苏醒过来了一般。他看向卫庄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甚至带着面对一件稀世奇货般的渴念:“卫庄……呵,好个卫庄!卫并不是你的姓氏,对吧?”他紧紧地盯着卫庄的额头,“敢不敢把你的抹额摘下来,郑公子?”

内功通窍,小庄现在的修为已经相当高了,不过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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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去救红莲有点愧疚的成分,但无男女之情,而是想借机重回韩国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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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安不打算继续扮猪了,他要吃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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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庄公姓姬,名寤生,“庄”是谥号,目前郑氏一族最早的祖先就追溯到郑氏三公(郑桓公,郑武公,郑庄公)。

所以严格说来,小庄也是传承千年的高贵姓氏= =说起来那些皇族其实都姓姬,无论燕丹、韩非还是郑庄公

小庄的身世即将揭晓,预警一下,接下来几章要虐小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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