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道场的瓦檐上。岩胜坐在窗边,腰间的竹刀鞘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月光漏过窗棂,在他侧脸刻下深硬的轮廓,下颌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睡了吗?”林子的声音从隔壁的拉门外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其实没指望得到回应,只是这满室的沉默太让人窒息。
被褥被她翻来覆去弄得沙沙响,脑子里全是盘桓了半夜的念头:该怎么跟岩胜开口呢?
他那副不甘心模样,自己多年坚定的目标被其他人一下子超过了。
一墙之隔的岩胜终于动了动,喉结滚了滚:“嗯。”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分明是没睡。
林子掀起被子坐起来,月光刚好照在她纠结的眉头上:“岩胜你别总是……”
“我知道。”岩胜打断她,声音冷得像窗台上的霜,“不用多说。”
他转回头去,望着庭院里那棵老松树。
林子轻轻打开拉门,走到岩胜的身边,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他又在想白天的缘一比试的事了。
她叹了口气,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也许明天天亮就好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回到房间蜷回被子里时,还在盘算着要不去厨房煮点安神的茶。
天刚蒙蒙亮,廊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踩碎了晨露的脆响。
林子猛地睁开眼,就听见女仆小僮慌张的叫喊:“岩胜少主!林子小姐!不好了!”
岩胜几乎是弹起来的,他冲到门口时,额前的碎发还凌乱地垂着,眼里布满血丝。
林子紧随其后,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
“朱乃夫人……夫人她夜里突然咳血,现在已经说话断断续续的了!”女仆小僮的脸煞白,说话都打着哆嗦。
“什么?”林子的声音劈了个尖,平日里沉稳的眼神瞬间裂开一道缝,“怎么会这样?”
岩胜也是扶住了门框才站稳,昨晚送药时还笑着叮嘱她别熬夜。
怎么一夜之间就……岩胜看过旁边的林子,她的攥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脸色比昨夜的月光还要惨白。
"我去找父亲大人。″岩胜突然开口,声音硬得像冰块。
"等一下。″小僮应声要跑,被林子叫住:“请过大夫了吗?”
“已经去请了,可山奈夫人说……说朱乃夫人情况不太好……”
林子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向岩胜的背影,他挺直的脊梁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微微佝偻着。
她昨晚想了无数句安慰的话,此刻全堵在喉咙里。
原来命运从不会给人准备的时间,那些精心盘算的开导,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轻得像一缕晨雾。
晨风吹过庭院,带着露水的凉意。岩胜转身时,林子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更密了,像蛛网缠住了所有光亮。
她突然觉得,比起开导,或许此刻他们能做的,只有一起迎着这糟心的清晨,往前走。
药汤的苦涩味漫过整个回廊,林子端着黑漆托盘穿过走廊时,指尖总在微微发颤。
朱乃夫人的卧房里拉着厚重的帷帐,把初夏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药碗里蒸腾的热气,在昏暗里划出模糊的白痕。
“母亲,该喝药了。”林子掀开帐子的手顿了顿,喉头发紧。
朱乃夫人陷在铺着锦缎的被褥里,原本丰润的脸颊如今只剩层薄皮贴在骨头上,青色的血管在眼角清晰可见。
她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睫毛像干枯的蝶翼,颤了半天才撑起一道缝。
“林子啊……”朱乃夫人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气若游丝,“今天的药,闻着比昨天更苦了。”
林子强扯出个笑,舀起一勺药吹了吹:“苦才有效呢,大夫说您这病就得靠这药压着。”
她看着朱乃夫人小口吞咽时皱紧的眉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药她偷偷尝过,苦得舌尖发麻,可更让人难受的是那些副作用。
不过半月,曾经能在花园里散步的夫人,如今连抬手都要喘息半天,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
药刚喂完,朱乃夫人突然蜷缩起来,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呻吟。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锦被,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林子慌忙按住她的手,那双手凉得像冰,却在剧烈地颤抖。
“疼……”朱乃夫人咬着嘴唇,声音破碎。
林子的眼泪“啪嗒”掉在药碗里。她知道这是药物引发的神经痛,大夫说过没有办法缓解,只能忍着。
她把朱乃夫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幼时哭闹的孩子:“不疼了,一会儿就过去了……您看,窗外的绣球花开了,等您好了,咱们去摘最大的那朵好不好?”
朱乃夫人疼得说不出话,却偏过头,用冰凉的脸颊蹭了蹭林子的脖颈。
过了许久,她的身体才渐渐放松,喘着气靠在林子肩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帐顶。
“傻孩子……”她抬手,枯瘦的手指拂过林子的发际,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什么,“何必呢?这药……分明是让我遭罪的。”
“不许说这话!”林子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泪水把她的指尖打湿,“大夫说了,只要坚持喝药,总能好起来的…”
话音未落,朱乃夫人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她凹陷的眼窝泛起点光,像落了星子的夜空。
“傻丫头,”她用指腹擦去林子的眼泪,“我早就把你当女儿了。”她顿了顿,气息又弱了些,“能有你陪在身边,我已经……很感激了。”
朱乃夫人的手轻轻抚抱住林子,心中默默想着谢谢神明大人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女儿,以后抱歉无法在你成长的道路答忧解惑,无法看你出嫁成为新娘子的模样。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因喉咙剧痛,最终却只是把林子搂得更紧。
帐外的风卷着花香飘进来,带着些微的暖意,却吹不散卧房里浓重的药味与绝望。
“去……把缘一叫来。”朱乃夫人松开林子,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平静。
林子虽疑惑,还是快步走出卧房。缘一正坐在回廊的台阶上,手里攥着根草叶,望着天空发呆。
听见林子的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跟着走进卧房。
“扶我起来。”朱乃夫人对缘一说。
缘一小心地将她从床上扶起,又取来件厚披风裹在她身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一件珍贵的瓷器,黑亮的眼睛里映着朱乃夫人的脸,没什么表情,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们……去看看岩胜。”朱乃夫人靠在缘一怀里,轻声说。
林子赶紧叫上仆人,几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朱乃夫人穿过庭院。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朱乃夫人微微眯起眼,看见训练场的空地上,岩胜正挥着木剑练习劈砍。
他的动作比从前更迅猛,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破空的锐响,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汇成水珠。
“岩胜。”朱乃夫人的声音不大,岩胜却猛地停住动作。他回头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的母亲,脸色瞬间变了,慌忙扔掉木剑跑过来。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他想去扶朱乃夫人,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他身上全是汗,怕弄脏了母亲的衣服。
朱乃夫人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过来,陪我坐会儿。”
仆人赶紧铺好软垫,朱乃夫人缓缓坐下,又拉过岩胜和缘一,让他们一左一右依偎在自己怀里。
林子站在旁边,看着夫人用几乎没力气的手,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
岩胜的肩膀绷得很紧,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颤抖,那双手曾经能稳稳地握住剑柄,如今连抚摸他的头发都显得吃力。他不敢抬头,怕看见母亲憔悴的脸,只能盯着地面上三人交叠的影子,眼眶发烫。
“岩胜啊……”朱乃夫人的声音飘在风里,“你性子急,练剑总想着赢,可有时候……停下来看看也很重要。”
岩胜“嗯”了一声,喉咙发紧。
“还有缘一。”她转向另一边,指尖碰了碰缘一的脸颊,“你总是安安静静的,可心里什么都懂,对不对?”缘一眨了眨眼,把脸往她怀里埋了埋,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朱乃夫人笑了,目光慢慢移到林子身上,带着温柔的暖意:“我们林子,以后也要好好的……”
风吹过训练场旁的樱花树,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岩胜突然发现,母亲的手不知何时停在了他的发顶,再也没动过。他猛地抬头,看见母亲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睡着了。
“母亲?”岩胜的声音发颤,″睡了吗?″
缘一伸出小手,探了探朱乃夫人若有似无的鼻息,点点头确定她是睡着了。他的眼睛很亮,只是静静地靠着母亲的身体。
林子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是朱乃夫人的回光返照的表现。
阳光穿过花瓣落在三人身上,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岩胜把脸埋在母亲的披风里,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像春日里的最后一缕风。
他终于知道,母亲说的“停下来看看”,原来不是说练剑,而是让他看看身边的人,看看那些来不及珍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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