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漫进和室时,檐外的蝉鸣正拖着最后几缕尾音。纸门被晚风掀起细缝,漏进半轮朦胧的月,将矮桌上的青瓷碗盏映得泛着冷光。
林子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热的茶碗。
家主沉默地用木筷分着烤鱼,油脂滴落在陶盘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谁也没有说话,这顿静得能听见呼吸的晚饭。
“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说。”
继国家主在主位坐下,侍女奉上的抹茶他连眼皮都没抬,“下月初三,去京都一趟。左大臣家的远房侄子年岁与你相当,性子也温顺,你们见一面。”
林子捧着茶碗的手指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没感觉到烫。
耳畔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秋虫在振翅。
啥玩意儿,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相亲”的一天。
林子的眼神晃了晃,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仿佛也染上了惊讶。
“父亲……女儿还不到七岁……”她的声音宛如戏精上身一般,苦涩了几分。
家主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让你嫁个好人家也是兄长与大嫂的遗愿,俗话说青梅竹马,丈夫还是要挑从小知根知底。”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劝诫,″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慢慢挑,总会有心仪的。”
林子在内心狠狠啐了一口,恶意吐槽鬼灯给她安排的鬼玩意儿身世剧本。
林子低下头,张了张嘴,话术一转:“全凭父亲大人。″
家主“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看茶碗,仿佛刚才的决定不过是吩咐了件寻常事。
林子垂着眼帘起身,膝盖在蒲团上磕出轻响。转身时袖角扫过矮桌,带得空陶盘微微一晃。
林子脚步顿了顿,那双眼眸里翻涌的情绪让她心头一跳。檐外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剩灯笼摇晃的吱呀声。
她匆匆移开目光,屈膝行礼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和室里发飘:“女儿告退。”
晚风从纸门缝隙灌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凉,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半轮冷月,一点点沉进心底。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低檐角。
朱乃夫人的内室里,烛火在锡制灯台上明明灭灭,将药罐里飘出的苦香染成昏黄的雾。
继国家主跪坐在矮榻边,玄色狩衣的下摆压着榻榻米上的竹编纹,指节叩了叩案几上的药碗。
“药该凉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夫人苍白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常年汤药熏出的淡褐色印记。
朱乃夫人咳了两声,锦被下的肩膀微微起伏:“林子这孩子,性子随她母亲,看着温顺,主意却大。”
家主拿起青瓷勺,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着:“左大臣家的侄子我见过,虽是旁支,却也读得书、练得剑,配她正好。”他顿了顿,将药碗递过去,“兄长夫妇走得早,总不能让孩子将来无依无靠。”
烛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眼底的纹路深了些。
朱乃夫人接过药碗,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轻声道:“岩胜和缘一呢?你总说他们是继国的将来。”
“岩胜的剑术已有章法,再过几年,定能成为让继国扬名的武士。”
家主的语气里终于添了几分笃定,像是看到了多年后的景象,“至于缘一……”他沉默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孩子心思太纯,不适合卷入纷争。做个僧侣,每日诵经,为兄长祈福,也为岩胜求个平安,未尝不是好事。”
“可缘一他……”朱乃夫人想说什么,却被家主打断。
“长幼有序,各司其职,这是规矩。”他站起身,腰间的佩刀碰到案几,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安心养病,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窗外的月光穿过纸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散落的眼泪。
朱乃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药碗里的苦涩漫过舌尖,一直苦到心底,纸门外面的小小身影望着屋内的母亲。
朱乃夫人起身将缘一唤到身边,给自己的孩子说出最后的嘱咐。
——*——
更深夜阑,檐外的月光像被冻住的溪流,静静淌过继国家的庭院。
林子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榻榻米上,听着身侧岩胜均匀的呼吸声,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枕席的纹路。
白天父亲大人那句“相亲”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闷,连带着窗外秋虫的唧唧声都显得格外聒噪。
忽然,纸门被轻轻叩了两下,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子猛地坐起身,借着窗缝漏进的月光,看见门外立着个瘦小的身影。
是缘一。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那件洗得粗糙的短打和服,墨色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不像岩胜总束得一丝不苟。
“缘一?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林子压低声音,起身拉开纸门。晚风卷着草木的寒气灌进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缘一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如溪的眼睛,像落了霜的星子。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布角被捏得发皱。
“母亲……”他的声音很轻,“母亲刚刚去世了。”
林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烛火在廊下摇曳,将缘一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却没哭出声。
林如同早就料想到似的,脑袋里想起白日里去探望朱乃夫人时,夫人还笑着给她塞了块和果子。
“缘一……”林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沉甸甸的。
缘一慢慢举起手里的布包,找到里面的福袋打开里面躺着支磨得光滑的木笛,旁边放着只竹蜻蜓,最底下压着只无舌的铜铃。
“这些……我想带走。”缘一的指尖拂过木笛,声音低得像耳语,“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还念着我和兄长的名字。
林子看着那堆零碎物件,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想起朱乃夫人总叫缘一“我的小缘一”,说这名字是盼着他“惜缘、结缘,莫要像山间孤松,总一个人硬撑着”。
那时缘一还小,只会睁着大眼睛点头,把母亲的话当佛经似的记着。
“你要去哪里?”林子的声音有些发哑。
“去寺庙。”缘一抬起头,“母亲说,佛堂的钟声能涤荡尘缘,也能……记得该记得的人。”
他顿了顿,看向屋内熟睡的岩胜,“兄长要做最厉害的武士,我就在寺庙里,为他诵经祈福。”
“可你才多大……”林子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又停在半空。
缘一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的珍宝。“非常抱歉,没能让母亲看到我们长大。”
他对着林子深深鞠了一躬,“……兄长醒了,就请阿糸婆婆告诉他吧。我怕自己说不好。”
檐外的月光忽然被云翳遮住,屋内霎时暗了几分。
岩胜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手臂坐起身,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大概是被门外的动静惊醒的,喉间发出一声低问:“缘一?”
缘一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转过身,布包里的木笛轻轻撞在竹蜻蜓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兄长。”缘一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岩胜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榻榻米上。
他比缘一高出小半个头,此刻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弟弟泛红的眼眶上:“出什么事了?你的声音……”
话没说完,他便瞥见缘一怀里的布包,以及林子脸上难以掩饰的悲戚。
岩胜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潭。
“母亲她……”缘一咬着下唇,“去世了。”岩胜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白日里母亲还笑着夸他剑术进步,怎么会……
“你要去哪里?”岩胜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见缘一怀里的包袱,那是母亲亲手缝的棉布包,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
“去寺庙。”缘一抬起头,“父亲说希望我能常伴青灯古佛,为兄长祈福。”
“祈福?”岩胜忽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被刺痛了一般,"你不想当武士了吗?你要逃去哪里?”
缘一摇摇头,:“不是逃。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盼着我惜缘……”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我会在寺庙里为兄长诵经,盼你成为最强的武士,平安顺遂。”
岩胜看着弟弟那双总是温顺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缘一总跟在自己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手里攥着自己做的木剑。可现在,这条小尾巴要自己走了。
“你……”岩胜想说些什么,斥责他的懦弱,或是挽留他的脚步,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冷哼,转身背对着他,“要走便走,别后悔。”
缘一看着岩胜紧绷的背影,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挥手告别:“兄长保重。”
他转身时,布包里的无舌铃铛轻轻撞在木笛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像一声无声的告别。
林子看着他转身的背影,那身单薄的衣摆在风里晃荡,像片即将飘落的叶子。
她忽然想起朱乃夫人常说,缘一这孩子,看着温顺,心里却比谁都执拗。
“缘一!”林子喊住他。
缘一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路上……当心些。”
夜风吹过庭院的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缘一轻轻“嗯”了一声,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像一滴融进墨色的水。
林子站在一旁,看着岩胜的肩膀微微颤抖,看着缘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比寒冬还要冷。
林子站在纸门前,看着那抹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关上门。
她重新躺回褥子上,却再无睡意。
布包里的木笛、竹蜻蜓、无舌铃,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原来有些缘分,不是名字能系住的,就像缘一手里的无舌铃,终究发不出声响,不过巫女的铃铛可是由红线牵起的,任何情缘都是由红线牵起。
林子慵懒的躺在床铺上上,右手指尖忽飞舞的红线,一头连着岩胜的房间,而另一头则是牵连着,在月色下不停奔跑着的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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