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继国家宅的飞檐翘角上,廊下的灯笼被晚风掀得猎猎作响,映着主屋窗纸上那个佝偻的影子,摇摇欲坠。
继国家主的指腹抚过朱乃夫人冰冷的面颊,那曾经总是带着暖意的肌肤此刻像块失了温度的玉,连眉梢那点习惯性的温柔弧度都凝着化不开的僵硬。
他喉头哽着腥甜,几天前夫人还笑着递给他新酿的梅子酒,说今年雨水足,味道定比往年醇厚,可现在那坛酒还在廊下的架子上,她却已经成了他怀里渐渐失了生气的躯体。
“你总说无碍……”他的声音碎在颤抖的呼吸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夫人袖口那截绣了桔梗花的丝线,“春日咳得直不起腰,说只是受了些风寒;秋日里夜不能寐,说不过是记挂着岩胜的功课……你到底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灵堂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愈发刺眼。
他想起昨日医师临终前的叹息,说夫人的肺疾早已入了骨髓,不过是靠着一股气强撑着,怕是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把家里的账目、孩子们的冬衣都一一打点妥当。
那些被他视作寻常的叮嘱,原来全是她藏在温柔里的遗言。
正恍惚间,门外传来侍女怯怯的通报,说还是没找到缘一少爷的踪迹。
继国家主猛地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儿子,那个曾被他说过不被祝福,不应该被生下来,是不吉利的小儿子。
担忧像藤蔓般缠上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朱乃的离世已经抽走了他半条命,缘一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扶着棺沿的手猛地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撞在旁边的案几上,供桌上的白烛应声落地,蜡油溅在他的衣袍上,烫出点点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三日,他强撑着处理后事,夜里却总在噩梦中惊醒。
有时梦见朱乃站在廊下对他笑,转身却化作一缕青烟;有时梦见缘一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他拼了命地往下跳,却怎么也触不到那孩子的衣角。
白日里他还要在族人面前维持主君的威严,将眼底的崩溃死死压住,只在无人时对着空荡的内室喃喃自语。
第三日清晨,当侍女端着汤药进来时,发现继国家主趴在朱乃夫人的灵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棺木,接连几日的担扰,思忧攻心,他病倒了。
之后继国家的族老暂替插手家主一位,处理家族事务。
而林子待在朱乃夫人的和室里,空气还残留着药香的余味。
林子捏着继国家主的书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宣纸上“早日择婿”四个字像烧红的针,刺得她眼眶发烫。
纸门被穿堂风掀起半角,将廊下夜露的寒气卷进来,她却浑然不觉,只偏过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身侧的岩胜。
岩胜正对着烛火出神,刀鞘上镶嵌的铜纹在跳动的光线下明明灭灭。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黑紫色的瞳孔里还凝着未散的锐光——那是他练刀时独有的眼神,像蛰伏的鹰隼,随时能扑向猎物。
“哥,”林子的声音比纸还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合作吧。”
岩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他掌心常年握着刀,指节处结着层薄茧,此刻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母亲的葬礼刚过三日,族中长老看他的眼神已变了味,那些混杂着期待与算计的目光,像织密的网,正一点点勒紧他的脖颈。
“合作?”他重复道,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不想成亲。”林子把遗书往矮桌上一拍,纸页发出簌簌的响。“三长老提的那个绸缎商之子,昨天还在町里的酒屋调戏侍女;五长老说的武士家嫡子,去年比武输给了个无名之辈,还好意思吹嘘家世。与其嫁给这种人,不如我们自己守着家业。”
烛火猛地跳了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拉得细长,像两道对峙的剪影。
岩胜看着妹妹林子,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棱角分明,睫毛很长,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刃,看似温婉,实则藏着股宁折不弯的韧劲儿。
他想起昨夜在回廊听到的私语。
两个白须长老压低声音,说要尽快给林子定下婚事,再从旁支过继个男孩辅佐他,美其名曰“为家主分忧”。
那时他站在廊柱后,手里的刀鞘几乎被攥出水来,指节泛白。
“你想怎么合作?”岩胜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常年握刀的人特有的沉稳。
“你当你的家主,”林子忽然倾身,烛火映在她眼底,亮得惊人,“我来替你打理族中琐事。账房先生教我的珠算,我闭着眼都能算清;田庄的收成、商铺的往来,母亲在世时我跟着记了三年,哪块地的麦子早熟,哪家店铺的掌柜手脚不干净,我心里门儿清。”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岩胜腰间的刀上,那把刀是父亲给他的,刀鞘上刻着继国家的家纹。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吗?那些收租、算钱、应付长老的事,交给我就行了。你只需要握紧你的刀,去打遍天下高手,让所有人都知道,继国家不止有良田千亩,还有能劈开日月的刀。”
岩胜的指尖猛地收紧。“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像道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他从小就比别人能熬,别人在檐下嬉闹时,他在烈日下劈柴练臂力;别人在暖塌上酣睡时,他对着月光琢磨拔刀术。
每次挥刀时,耳边总响着母亲的话:“岩胜,真正的强者,要能护住想护的人。”
可成为家主,意味着要被族规捆住手脚。
要在酒桌上和脑满肠肥的乡绅虚与委蛇,要对着冗长的账簿唉声叹气,要在长老们的争执中左右逢源。
这些事想想就让他窒息,像穿着湿衣练刀,怎么也舒展不开。
“长老们不会同意的。”他冷静地指出,“他们要的是能生养子嗣的主母,不是帮着家主算账的妹妹。这是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林子忽然笑了,眼里闪过丝狡黠,像小时候偷摘邻居家梅子时的神情。
“我可以装病啊。就说心疾未愈,太医说要静养,婚事暂且搁置。拖个一年半载,等你在族内剑术大会上拔了头筹,他们自然不敢多嘴。”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密谋的兴奋:“实在不行,我就去后山的母亲的院子住段日子,对外说要为母亲祈福,谁还能逼一个吃斋念佛的女子成亲?”
岩胜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紧绷的肩背松了些。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鬼主意多。
小时候他练刀伤了手,她能背着母亲跑遍三座山采草药,回来时裤脚沾满泥污,却举着药草笑得一脸得意。
“你就不怕?”他问,“要是被拆穿了,长老们饶不了你。”
“怕什么?”林子反问,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比起嫁给素未谋面的人,困在宅院里生儿育女,我更怕你被这些琐事磨平了锐气。等哪天别的流派上门挑战,你握着刀的手都在抖,那才是真的毁了。”
她忽然放软了声音,眼神也柔和下来:“哥,我还记得你去年,拿着父亲的短刀在樱花树下发誓,说要让继国家的刀名扬天下。那时你才到我胸口高,刀比你的胳膊还长,却把胸脯挺得笔直,像株刚抽条的青松。”
岩胜的喉结动了动。
他确实说过这话。那天父亲刚教他学会三式拔刀术,他握着父亲留下的短刀,对着漫天飞舞的樱花瓣,把誓言喊得山响。
那时的风是暖的,花是香的,连阳光都像裹着蜜糖。
“成为家主,就能护住想护的人吗?”林子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是每天被账簿和田契缠得脱不开身,连练刀的时辰都被挤占,等真有强敌上门,你拿什么去赢?拿算盘吗?”
这句话像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岩胜心里最坚硬的那块地方。
“你要我怎么做?”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锐利,像刀出鞘时的寒光。
“我会说服账房先生和老管家站在我们这边,”林子立刻接话,条理清晰得不像个刚过七岁周礼的少女,“他们都是母亲一手提拔的,知道轻重。族里的田租该涨多少,商铺的账目该怎么核,我会一一理清楚,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她看着岩胜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只需要专心练刀。下个月的族内剑术大会,你必须赢。只要能拿到头名,那些长老就不敢多嘴——毕竟,继国家需要的是能镇住场面的强者,不是只会守着祖产的窝囊废。”
岩胜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轻轻按在妹妹的头顶。林子的头发很软,像上好的丝绸,他的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柔,和他握刀时的刚劲判若两人。
“要是输了呢?”他问,语气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就再赢回来。”林子仰头看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反正你是我哥,那个七岁就敢对着樱花树喊要当天下第一的人,总不能输给那些只会吹牛的家伙吧?”
晚风再次掀起纸门,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岩胜看着妹妹眼里的笃定,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成为家主也好,执掌家业也罢,原来他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些虚名,而是成为最厉害,最强天下第一的武士。
他收回手,重新握住刀柄,指腹贴着冰凉的金属,那触感让他无比安心,像握住了与生俱来的使命。
“好,”他说,声音不大,却像淬火的刀,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合作。”
烛火渐渐平稳下来,在矮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林子拿起那封遗书,指尖划过“早日择婿”几个字,忽然用力将纸页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了和服的袖袋里。
“从明天起,”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动作干脆利落,“你去后山练刀,我去账房对账。卯时练刀的时辰别改,我让厨房给你留着热饭团。”
岩胜也跟着站起来,比妹妹高出一个头,夕阳的余晖从纸门的缝隙里溜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层金边。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刀,刀身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在暮色中闪过一道清冷的光。
“等我赢了剑术大会,”他说,眼底的锋芒比刀刃更甚,“就去告诉那些长老,继国家的事,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林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她忽然低头笑了,袖袋里的<早日择婿>的书信硌着掌心,却不再让人觉得沉重。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岩胜要一起,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走下去了。
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虽然没有舌,却仿佛能听见最温柔的回音。
烛火在她眼底投下幽深的影。谁也不知道继国的权势与人脉,不过是她撒下的网。
每当夜色深沉,她总会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语:“无惨,无论你躲在哪个角落,我都会找到你。”
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林子捻起一枚黑子,指腹碾过光滑的棋面。
岩胜这名字,是继国家主亲手定下的——"岩之坚,常胜不败",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像刻在祠堂梁柱上的家训。
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林子想起岩胜不久前攥着断柄的木剑,红着眼眶说要赢遍天下。
那时他总笑这孩子傻气,却在每个深夜偷偷磨亮他的剑。
"美梦该醒了。"林子对着空荡的茶室轻语,将黑子落在天元位。
心中想着开导岩胜,让他成为继承人,这是第一步。
这一步是定局,就棋盘上的星位渐渐被棋子填满,像他这些年为岩胜铺就的路,每一步都藏着算计,也藏着不忍。
雨声渐急,来到继国家短短一年,那时的亲情多简单,一盘棋就能消磨整个下午。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亲手打碎自己那场关于"亲情"的幻如泡沫的美梦,她明白寻找并杀死无惨的决心,也必须守护在意的人。
最后一枚白子落下,棋局已定。
林子收起棋罐,窗外的雨恰好停了,天边露出一抹微光,像极了岩胜儿时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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