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离开的第一个夜晚,他蜷缩在草堆里,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方绣着桂花的手帕。
那时她的手已经凉了,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缘一,别恨……他们只是怕……”
他当时不懂,为何与生俱来的斑纹会被视作不祥,为何父亲看向他的眼神总像在看一件该被掩埋的污秽。
直到昨夜趁着月色翻过后墙,冰冷的夜风灌进单薄的衣襟,他才惊觉——原来自由的风,是带着青草气息的。
田野在夜色里舒展成一片温柔的暗蓝,稻穗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
缘一赤着脚踩在刚翻过的田垄上,冰凉的湿泥裹住伤口,竟奇异地压下了灼痛感。他跑了整整一天一夜,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却不想停下。
这种胸腔里突突直跳的感觉很陌生,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倒像是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莽撞的生命力撞开冰层。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在一条灌溉渠边捧水喝,倒影里的男孩脸色苍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唯有那红色的瞳仁,在晨光里泛着清浅的虹光。
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渠边的青苔——从小到大,每次照镜子都会被父亲斥责“妖异”,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怕看见这双眼睛。
夜幕再次低垂时,缘一已经走到了一片连绵的水田边。
晚风吹过,稻浪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村落的灯火像落在地上的星子。
他沿着田埂漫无目的地走,草鞋彻底散了架,只能拖着脚前行。
忽然,他看见前方的水田里立着个小小的身影,像株被遗忘的芦苇。
那是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提着只木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缘一站在田埂上看了半晌,见她始终没动,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做什么?”
女孩闻声转过头,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她的脸颊瘦削,下巴尖得硌人,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连带着周遭的夜色都柔和了几分。
“我叫小诗,”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缘一耳中,“我的家人都因流行病去世了,我一个人很寂寞,想把水田里的蝌蚪带回家养。”
缘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面,月光在水里碎成一片银鳞,无数黑色的小蝌蚪正摆着尾巴游动。
他沉默地走到田埂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盯着水面。
水桶里已经装了小半桶水,几十只蝌蚪在里面挤来挤去,尾巴搅起细碎的涟漪。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风吹过稻穗的声音,远处蛙鸣的鼓点,还有偶尔从田埂边跑过的田鼠窸窣声,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他们裹在中央。
缘一很久没这样安静过了,在继国家里,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瑰丽的橙红,太阳像枚烧红的玉盘,一点点从远山后爬上来。
缘一看着朝霞将水面染成金红色,忽然发现小诗正弯着腰,把桶里的蝌蚪一只一只捞出来,轻轻放回水田。
“为什么又放回去了?”他忍不住发问,声音因为太久没说话而有些沙哑。
小诗直起身,额前的碎发沾着露水,脸颊被晨光映得微红。“它们的妈妈肯定在找它们,”她认真地晃了晃空桶,桶沿的水珠滴落在水田里,惊得蝌蚪们四散游开,“把它们和家人分开太可怜了,就像……就像我现在这样。”
缘一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望着小诗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明明藏着和他相似的孤单,却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昨夜跑过一片桃林,花瓣落在肩头时,他竟下意识地想抓住——原来他也渴望着这样的牵绊,哪怕只是片刻的停留。
“那我跟你回家好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时,缘一自己都愣住了。
小诗也愣了愣,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像晨露落在花蕊上:“好呀!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阿香婆婆会给我们做艾草饼吃,她的手艺可好了!”
缘一跟着小诗往村子走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小诗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他,手里的空桶晃出轻快的响声。
走到村口时,一个坐在槐树下做针线活儿的老婆婆抬起头,看见小诗身边的缘一,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诗丫头,这是……”
“阿香婆婆,他叫缘一,以后跟我一起住啦!”小诗跑过去挽住老婆婆的胳膊,仰着脸笑,“他脚受伤了,我们能不能请他吃艾草饼?”
阿香婆婆放下针线,仔细打量着缘一。
见他衣衫破旧,脚上满是血痕,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快进屋吧。”
她的手粗糙却温暖,拉着缘一走进一间低矮的茅草屋。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半袋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还摆着一小束野菊,透着勃勃生机。
接下来的两天,缘一就在小诗家住了下来。
阿香婆婆给他找了身合身的粗布衣裳,用艾草煮了水给他泡脚,伤口在草药的作用下渐渐收了口。
小诗每天都拉着他去田里干活,教他辨认稻穗是否成熟,告诉他哪块水田里的泥鳅最肥。
第三天清晨,缘一正在院子里帮小诗劈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握着斧头的手微微发颤——那种甲胄碰撞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怎么了?”小诗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见他脸色发白,不由得担忧地问。
缘一没说话,侧耳细听。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呵斥声,显然是在问路。
他扔下斧头就往屋后跑,小诗连忙跟上来:“缘一,怎么了?”
“有人来抓我了。”缘一的声音发紧,拉着小诗躲进柴房,“别出声。”
他知道是父亲派人寻找他的,他并不想要闭关在寺庙青灯古佛一辈子,他想要守护小诗,偶尔还可以偷偷溜回继国家看望兄长与妹妹。
柴房里堆满了干草,带着淡淡的阳光味。他们能听到马蹄声停在村口,接着是阿香婆婆被惊动的声音,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缘一紧紧攥着小诗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带着刚洗完衣裳的皂角香,奇异地让他冷静了些。
“搜!家主有令,务必找到缘一少爷!”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响。
缘一屏住呼吸,透过柴房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几个穿着继国家家纹的武士正在院子里搜查,为首的那个腰间佩着父亲赐的菊纹刀。
“老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少年?”武士拿着张画像问阿香婆婆,画像上的缘一还是在家时的模样,眉眼间带着怯意。
阿香婆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没见过哟,我们这穷村子,哪来这样的孩子。”
武士显然不信,挥手让手下进屋搜查。缘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身边的一根柴禾。
就在这时,小诗忽然轻轻挣开他的手,推开柴房门走了出去。
“官爷,”她仰着脸,声音清脆,“你们要找的是不是穿蓝衣裳的?我昨天在东边的山坳里见过一个,他好像往芦苇荡那边去了。”
武士们对视一眼,为首的立刻下令:“去芦苇荡!”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村外。
缘一从柴房里跑出来,看着小诗被风吹起的衣角,喉咙发紧:“你……”
“他们不会在山里久待的,”小诗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红晕,却笑得很安心,“阿香婆婆说,遇到难事,先把豺狼引去别处。”
阿香婆婆走过来,拍了拍缘一的肩膀:“孩子,你要是信得过老婆子,就先去后山的山洞躲几天。”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艾草饼,“等风声过了再出来。”
缘一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温热的饼子,忽然想起昨夜小诗教他编草绳时说的话:“我爹娘说,日子再难,有口热饭吃,有个地方遮雨,就不算苦。”
他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最终还是听了阿香婆婆的话,躲进了后山的山洞。
小诗每天都会偷偷给他送吃的,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野果子,还会给他讲村里的事: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孩子又淘气摔进了泥坑。
这天傍晚,小诗带来了个消息:“那些武士走了,说要去寺庙那边搜。”
她坐在洞口,手里拿着朵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绒毛便乘着风飘向远方,“阿香婆婆说,你要是想走,她可以帮你找个去镇上的货郎。”
缘一看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忽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走了。”
小诗惊讶地抬起头。
“这里很好。”缘一笑了笑,这是他离开继国家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有你,有阿香婆婆,还有会开蒲公英的田埂。”
小诗的眼睛亮起来,像落满了星星:“那太好了!我教你编草蚱蜢吧,阿爹以前教过我!”
夕阳把两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山洞里飘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混着晚风里的蒲公英,轻轻落在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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