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十六章[战国时代] 心结

继国府的佛堂里,檀香早已燃尽,只余下满室冷寂。家主与继国严胜盘膝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掩不住周身散发出的戾气。

他面前的矮桌摆着几样东西:一枚泡得发胀的木牌,边缘已经有些腐朽,那是缘一自幼佩戴的护身符;半块的麦饼,上面还留着小小的牙印,想来是孩子匆忙间咬过几口便遗失了。

佛堂空旷,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忽然,他猛地抬手,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木牌撞在朱漆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废物!一群废物!”

他低吼着,声音里满是震怒与不甘,“连个七岁的孩子都看不住,我养你们有何用!”

武士们跪在门外,头埋得极低,没人敢应声。

谁都知道,家主看似在斥责武士,实则是在气自己——气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儿子,气他竟能在重重看守下凭空消失,更气自己心底那一丝连他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佛堂的侧门虚掩着,林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色缘结铃。

白日里父亲发怒时,她就在这偏厅坐着,听着武士们一个个进来回话,说翻遍了城内外的山林寺庙,都没找到缘一的踪迹。

当最后一个武士低下头说“一无所获”时,她放在膝上的手悄悄蜷缩了一下,心里竟奇异地松了口气。

夜风带着露水的寒气吹来,林子裹紧了身上的和服。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后半夜的月光清冽如冰,透过窗棂照进内室,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缘一。”她对着手中的空铃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你跑到哪里去了?”

指尖的缘结铃忽然微微颤动起来。林子闭上眼,默念起咒文,那是一种能感知至念之人羁绊的红线术式。

随着咒文流转,缘结铃渐渐发烫,像是有团火在掌心燃烧。

她的意识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仿佛坠入旋转的漩涡,天旋地转间,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与孩童的嬉笑声。

再睁眼时,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

深芦花蓬松如雪,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带着湿冷的水汽打在脸上。

远处的溪水潺潺流淌,隐约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岸边。

穿靛蓝和服的是岩胜,他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得像个小大人。

旁边穿灰布衣的缘一则用手指在泥里画圈,指尖沾了泥,却毫不在意,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子?”缘一先抬起头,看到她时,黑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你怎么也在我的梦里?”

林子走过去,捡起一片芦花,看着白色的绒毛在指间轻轻散开。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岩胜身上,只见他写的是“忍”字,笔画遒劲,不像个孩童的笔迹。

“因为你哥哥心里的石头,比谁都重。”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总觉得自己不如你,父亲夸你一句‘天生神力’,他能在院子里练剑到天亮。”

缘一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小小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声音闷闷的:“我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看后院的桂花树什么时候开花。”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去年母亲还在的时候说,等桂花开了,就教我做桂花糕。她说要在糕里加蜜,甜得能让人笑出声。”

林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那时候缘一的头发软软的,像黑色的绸缎,总爱蹭着她的掌心撒娇。

可指尖落下时,却径直穿过了他的发顶,连一丝触感都没有。

她这才猛然想起,这不过是缘结铃牵引出的记忆幻影,看得见,摸不着。

“诗是个好姑娘。”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虚幻的温热,像是错觉,“住在山脚下的阿香婆婆煎的艾草饼,你吃的时候要小心烫。她总爱把饼煎得金黄,咬下去会流油。”

缘一愣了愣,随即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星火:“妹妹怎么知道?阿诗说阿香婆婆的艾草饼是全村最好吃的,要等我伤好了教我做呢。”

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鹅卵石,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笑脸,眼睛是两个圆圆的圈,嘴巴是弯起的弧线,“这是我给阿诗画的礼物,明天是她的生日。”

林子望着他笑起来的模样,忽然觉得眼眶发潮。

记忆里的缘一总是沉默的,父亲斥责他时不说话,被岩胜冷落时也不说话,像株安静的植物,默默承受着一切。

可此刻,他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里有光在跳,连嘴角的梨涡都盛满了笑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鲜活。

“我看见你们在河边抓鱼了。”她笑着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抓着条小鲫鱼,高兴得举起来转圈,结果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溅了诗一身泥。她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你却举着鱼傻乐,说‘今晚有鱼汤喝了’。”

缘一的脸“腾”地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

他把鹅卵石紧紧抱在怀里,耳朵尖都红透了,小声嘟囔:“那水不深,就是有点凉。诗把她的帕子给我擦脸,上面有皂角的香味,和阿香婆婆洗衣裳用的一样。”

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子,“阿诗说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院里的星星。她还说,带我去后山摘野栗子。”

林子的心彻底软了。她想起缘一在家时,总是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父亲从不许他和岩胜一起用膳,说“庶出的孩子不配”。

可现在,他穿着干净的灰布衣,手里拿着给朋友的礼物,说起另一个女孩时,眼睛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这时,一直沉默的岩胜忽然放下树枝,站起身。

他比缘一高些,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小松。“妹妹,你总是偏袒他。”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执拗,眉头紧锁着,“父亲说,我们继国家的孩子,当以剑道为尊。他却整日想着抓鱼、摘栗子,简直荒唐!”

“岩胜,”缘一也站起来,仰着头看岩胜,眼睛里没有怯懦,只有认真,“练剑是为了什么呢?”

岩胜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随即昂首道:“为了变强,为了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

“可变强之后呢?”

缘一追问,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却像有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我只是想要好好珍惜眼前人,过好每一天。″

他指了指远处的溪水,“阿诗说,溪水不强,却能绕着石头流,还能养好多小鱼。”

岩胜的脸涨红了,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树枝,树枝丢在一边。

他像只被绷紧的弦,时刻都在逼着自己变强,却忘了怎么笑。

“岩胜,”林子开口,声音温柔却坚定,“缘一不是不练剑,他只是不想为了‘证明’而练剑。你看这芦苇荡,有的芦苇长得高,有的长得矮,可风来的时候,都能弯着腰活下去。”

她指了指缘一手里的鹅卵石,“你弟弟现在的样子,不是荒唐,是快活。”

岩胜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忍”字,忽然用脚把它蹭掉了。

他没说话,转身走到溪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哭。

就在这时,芦苇荡忽然晃动起来,白茫茫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涨潮的海水,渐渐漫过脚踝。

林子知道,这场由缘结铃牵引出的感知要结束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目光落在缘一身上,轻声说:“照顾好自己,别总瞒着阿诗。”

缘一也站起来,对着她踮起脚尖,小小的身子努力挺直着,开心地招招手。

雾气漫过他的膝盖时,他忽然抬起头,大声喊道:“林子!告诉哥哥,田埂上的蒲公英开了,黄灿灿的,很好看!让他别总练剑,也出来看看!”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便像被打碎的镜子般散开。

铜铃的凉意从指尖传来,林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坐在佛堂的偏厅里,手里紧紧攥着缘结铃,铃身已恢复了冰凉。

她抬头望向神龛,母亲的牌位静静立在那里,牌位上“朱乃”二字被香火熏得有些发黑。

“缘一在乡下很好。”她对着牌位轻声说,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哽咽,“他还认识了个叫诗的姑娘,会给他摘野果,还教他抓鱼。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院里的星星——阿诗说的。”

她拿起案上的火折子,点燃三支香。

香头燃起小小的火苗,映在她眼里,像跳动的星辰。

白烟袅袅升起,缠绕着牌位上的名字,仿佛母亲在轻轻回应。香灰簌簌落在手背上,有点烫,却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林子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渐渐染上淡淡的红霞,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将云层染得一片绚烂。

她忽然笑了笑——原来自由的样子,是会让眼睛发光的。

就像此刻天边的朝霞,热烈而明亮,像极了缘一和小诗相遇时,那片被晨光吻过的水田,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佛堂外传来脚步声,是岩胜。

他穿着练剑服,额上还带着汗,想来又是练了整夜。看到林子时,他顿了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子站起身,把缘结铃轻轻放入袖中,对着他笑了笑:“后院的蒲公英开了,去看看吗?”

岩胜愣住了,随即,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些。

他望着天边的朝霞,又看了看林子,最终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好。”

远处的梆子敲了四下,天彻底亮了。

继国府的庭院里,桂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开花的季节。

而某个不知名的乡下,溪水潺潺,芦苇飘荡,穿灰布衣的男孩正举着画着笑脸的鹅卵石,朝着溪边的红衣女孩跑去,笑声清脆,像风铃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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