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乃夫人去世之后,林子便搬进了位于继国家后山山脚的小院。
院墙是半旧的夯土墙,墙头上爬着枯槁的藤蔓,风过时总发出细碎的呜咽。
倒像是替她和着院里那尊铜炉里日夜不熄的檀香。
她白日里多是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前摊开一卷泛黄的经文,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前来的仆人见了,都要叹一声,说朱乃夫人泉下有知,该为女儿这份虔诚心安了。
可只有岩胜清楚,这青灯古佛的表象下,藏着怎样汹涌的执念。
自从缘一离开之后,林子把自己关在他前住的卧房里,直到月上中天才推门而出。
反倒抄起门后那柄的武士刀,林子握着刀站在院中,月光洒在她清瘦的侧脸上,能看见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岩胜就站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看着妹妹抬手、挥刀,动作生涩得像是第一次触碰兵器,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带着种不顾一切的钝重。
“你想做什么?”岩胜终于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林子收刀转身,月光照亮她眼底的红血丝,却照不进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没有什么,只是缘一的离开,把我点醒了而已。”
她没说下去,再抬眼时,眼神已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取代,“我必须得更加倍训练。”
从那天起,后山的密林里便多了个身影。
起初只是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子就揣着两个干硬的麦饼出门,踩着露水钻进后山。
她选了片被茂密松针覆盖的空地,地面松软,摔上去不至于伤得太重。
热身时,林子先做五百个深蹲,双腿酸麻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蹲下都伴随着膝盖骨细微的咯吱声,额头上很快沁出细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在微凉的晨光里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接着是俯卧撑,手掌按在带着潮气的松针上,没撑几下就开始发抖,胳膊软得像面条,脸差点磕到地上。
她咬着牙撑到力竭,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看着松针间漏下的碎光。
缓过劲来,林子便开始练刀。
除了剑课师父教导,还有凭着记忆里看过的武士决斗图谱,一遍遍地模仿挥砍、突刺、格挡的动作。
玄铁武士刀比林子想象中沉得多,握久了虎口发麻,肩膀又酸又胀。
有次练横劈,力道没掌握好,刀柄重重磕在锁骨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捂着锁骨蹲在地上,看着那柄刀躺在脚边,刀鞘上的纹路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忽然生出股挫败感,抓起刀就想往石头上砸。
林子慢慢放下手,把刀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刀鞘,低声说:“必须变强到足够保护所有人为止。”
想一想她重返人界的目的,想一想青子姐姐。
更多的就是她要把无惨那个该死之人拉下地狱的憎恶与仇恨。
日子一天天过,秋意渐浓,山风里带上了凉意。
林子的训练时间越来越长,从清晨到午后,有时甚至会待到夕阳把林间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子开始在负重的情况下做深蹲,腿上绑着用粗布缝的沙袋,里面装着后山的细沙,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俯卧撑也换成了指卧撑,十根手指深深陷进泥土里,磨得指腹通红,后来起了茧子,再后来,茧子也磨破了,渗出的血珠混着泥土结成暗红的痂。
岩胜偶尔会去后山看她。
岩胜不像林子那样避讳,就坐在空地边缘的大石头上,怀里揣着个酒葫芦,看着林子挥汗如雨。
有次林子练突刺,脚下被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刀脱手而出,在地上滑出老远。
整个人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能看见脊椎凸起的形状。
岩胜以为林子要放弃,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林子慢慢爬起来,瘸着腿走过去捡刀。
回到原位,重新摆好架势,又一次刺出——这次动作慢了些,却稳得很。
“累了就歇会儿。”岩胜扬了扬手里的水葫芦。
林子没回头,声音带着喘:“不能歇,岩胜你最近也开始慢慢从父亲手中接管家族事务。
而我也必须要去完成一件早就该完成的事情。”
她总把训练和对无惨的憎恨绑在一起,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扛住肌肉撕裂般的疼痛。
有次练到傍晚,林子试着用刀劈一块碗口粗的树干,第一刀下去,只在树干上留下道浅白的印子,震得她的手臂发麻。
她咬着牙劈第二刀、第三刀,直到第十四刀,树干才“咔嚓”一声断裂。
而林子的虎口已经裂开,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林子看着断成两截的树干,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立冬那天下了第一场雪。
林子清晨推开院门时,院墙外的世界已经白了。
雪花像揉碎的棉絮,慢悠悠地从天上飘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很快融成一点湿痕。
佛堂里的铜炉还在冒着烟,经文摊在桌上,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林子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雪,转身回屋换上厚些的棉衣,又把刀用布仔细擦了一遍,才踩着积雪往后山去。
山路比往常难走得多,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要花上双倍的力气。
等她走到那片空地,松树上积满了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脖子里,凉得他一缩。
林子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训练,而是站在空地中央,望着漫天飞雪。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化成水,模糊了视线。
林子想起平安京时候的小时候的某次立冬,青子姐姐还在,那天炖了锅萝卜排骨汤,汤面上浮着层油花,香气在不大的神社里绕来绕去。
青子姐姐把最大的那块排骨夹走,林子自己啃着萝卜,说:“天冷了,多吃点暖身子,来年才有力气除妖挣钱。
小林子是个小萝卜头,就先多吃点萝卜吧。”
那时她总是对亲子姐姐的做法嗤之以鼻,不甘心地扒拉着米饭嗯嗯啊啊地应着。
“青子姐姐,你看,下雪了。”林子轻声说,声音被风雪吞掉一半。
青子姐姐曾经对她说过,她就是在除妖之后,冰天雪地中在一处树林子里捡到哭泣的婴儿时的她。
林子回忆至此,只是深吸一口气,开始热身。
雪地里的深蹲比平时更难,每一次站起都像要把冻僵的骨头从雪里拔出来,双腿抖得厉害,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聚了又散。
指卧撑做不了了,她就改成用拳头撑地,拳面砸在结了层薄冰的地面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可林子像是没知觉似的,一下,又一下,直到拳头上结了层薄冰,和汗水冻在一起。
练刀时,刀刃划过空气,带起的风雪扑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林子的动作比从前快了很多,也稳了很多,横劈时能听见“呼”的一声锐响,竖砍时刀刃几乎贴着地面掠过,带起一片雪雾。
林子试着劈那棵之前断过的树干,这次只用了三刀,树干就应声而断,断裂处的木屑混着雪沫飞起来,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练了多久,太阳爬到头顶,雪却没停。
林子的棉衣被汗水和雪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冻得她嘴唇发紫,牙齿忍不住打颤。
她停下来,靠在一棵松树上喘气,胸口闷得像堵着块石头。
忽然,林子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岩胜正踩着雪走过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父亲托我给你带的。”岩胜把食盒递给他,“他说你总在后山待着,怕你冻着饿着。”
林子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还有两个夹着腌菜的热馒头。
姜汤辣得她喉咙发烫,热气顺着喉咙往下走,熨帖着冻僵的五脏六腑。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把空碗递回去,眼眶有点红,好像已经好久没有去看望继国家主了。
“父亲那边我暂时替你隐瞒了。”岩胜看着林子,眼神复杂,“我也必须加强训练,不能被你超越了。”
林子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渗血,虎口处的旧伤又裂开了,缠着的布条被血浸得发黑。
“我得更努力才行。”林子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岩胜看向林子,心情复杂,他不理解这段时间林子的做法,不过也很喜欢努力变强的妹妹,也很欣赏这样的她。
从那天起,雪成了后山的常客。
林子的训练也跟着加码,开始在雪地里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密林里,雪灌进靴子里,很快冻成冰碴,磨得脚踝生疼。
她还找来几块平整的石板,在上面练习步法,石板上结了冰,滑得厉害,林子摔了无数次,膝盖上的淤青消了又长,可再站起来时,脚步却越来越稳。
刀术也日渐精进。
不再是单纯模仿图谱,而是在一次次挥砍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横劈时,林子会借着转身的力道,让刀刃带着旋转的劲儿砍下去,这样即便遇到坚硬的东西,也能顺着木纹劈开;突刺时,她会先下沉重心,再猛地发力,让刀尖像毒蛇吐信般迅猛;格挡时,她不再硬碰硬,而是顺着对方的力道稍一偏身,再反手削过去。
有次岩胜看得兴起,捡起根树校跟他对练,不过十招,树枝就被林子的刀削成了几段。
“你进步很快。”岩胜看着妹妹,语气里带着些惊讶。
林子收刀而立,额头上的汗珠刚冒出来就冻成了霜,她喘着气说:“这是开始,还没有达到岩胜的水平。”
岩胜的刀法从四岁开始练习,已有三年的训练时间,而林子接触武士刀还不到短短一年。
对于武士刀的领悟和使用技巧远远不及岩胜的熟悉,以及掌握方法。
但是对于要杀掉无惨这念想支撑着林子,在每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把自己逼到极限。
立冬那天,雪下得更大了。
林子在后山练到黄昏,刀上的雪结了层薄冰,她的睫毛上也挂着霜,像个雪女。
她最后劈断了一根碗口粗的树干,看着断裂处整齐的截面,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林子收起刀,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远远看见小院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橘黄色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雪地里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推开门,岩胜正坐在堂屋的火炉边添柴,炉上炖着的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香气满溢。
佛堂里的檀香还在烧,只是经文被收了起来,桌上摆着两副碗筷,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训练结束后得吃顿热乎的。”岩胜抬头看林子,眼睛在火光里亮亮的。
林子站在门口,看着堂屋里的景象,忽然鼻子一酸。她走过去,坐在火炉边,把冻得发僵的手伸到火边烤着。
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和窗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岩胜,”林子轻声说,“开春后,我想出去走走。”
岩胜只是往炉子里添了块柴:“父亲大人不会同意的。”
林子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缘一临别前的样子。
″出去看看……”
有些路,林子必须自己走一遍,一些事情全靠继国家是行不通的。
炉火渐渐旺起来,炖肉的香气更浓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花覆盖了后山的密林,也覆盖了小院的屋顶,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伤痕都温柔地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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