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旨废黜她的身份,贬为庶人,一个连奴婢都不如的东西,随便找俩人拉出去丢到偏僻南山乱葬岗。”
天空阴沉,一座残败不堪的杂院旧屋格外凄凉。
年久失修,窗棂仅糊上泛黄桑皮纸,摇摇欲坠的木门早被人用力踹开,门口刺眼的白光朦胧里站着一位光鲜娇丽的贵人,她居高临下看着匍匐在地的江棠月。
那位贵人的话未曾说完,上下嘴皮子动了动,她却因虚弱过度早已听不清,眼前猩红一片全是自己吐出的发黑鲜血。
江棠月猛地惊喘坐起,后背冷汗将里衣都浸透了,手脚不受控的发颤,用力掐了大腿根一把感到实痛,缓了许久才回归现实。
“小姐,你醒了,奴婢打来洗脸水,早膳翠微去厨房为你熬了山药米粥。”春辰端着水进来时,江棠月已然敛神藏绪,她自是没瞧出不对劲的地。
“好,春辰,我睡时出了些汗,给我换一套里衣吧。”
“哎,出汗是好事,小姐的病想来快大好了,等到时奴婢带着你做些素日里常做的,兴许会慢慢再记起事来。”
江棠月在家又将养了两日,她醒来那晚主母听闻她没了记忆,借着探望照顾的由头安插进位眼线,幸在那眼线是个傲气的人,见她是真不记往事便也松懈躲懒,不再时刻盯着她的举动。
她心中盘算眼下她这等身份要寻机会碰到皇家倒是难行,暗自叹了口气。
江棠月用完清汤寡水的早膳,看了眼虞鸢的存钱匣子更是少的可怜,便唤来春辰问道:“有没有除了报告主母,其余出府方式呀。”
春辰不假思索,掩嘴一笑:“小姐原是失忆了还和之前一样想溜出去,我们这阁院处在府邸边角,那杂丛中有一狗洞,之前小姐发现后惊奇的紧,有时会偷摸着钻出去散散步再回来呢。”
钻狗洞。
这三字对江棠月原来贵重的身份太陌生,母亲常常教导闺秀之范得紧着端庄自持四字,言行举止万不得有失。
她确实打记忆起从未做过任何不符身份的大小事,孩童时,别的姑娘在玩踢毽子,扑蝴蝶,她上尚书房和公主们同学文化才情,回府跟老成稳练的嬷嬷学德行礼仪,年纪长些学持家之道,也幸得她愿做这些,乐在其中,各个费功夫学至炉火纯青。
不过现下不用再拘着闺秀规矩,有些轻松之意,倒真愿意试试。
她当即从靠椅上起来,道:“好,春辰替我寻套衣服和斗笠帷帽,梳妆一下,我想出去一趟。”
春辰扶住她单薄的身体,轻轻摇头担心地说:“小姐,这……你的病还没好,也记不起事,我不太放心你出门。”
江棠月嘴角噙笑,温情莞尔慰藉道:“我只是不记得往事,不是记不住东西,病去如抽丝,出门透透气好的更快,我就在街道上散散步,以防万一你好生留在家里把我房窗关紧,若有人问起来便说我见了风昏昏欲睡,在歇着。”
“可……”春辰咬着下唇,面露犹豫继续劝道:我还是不放心,小姐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都想随着去了。”
江棠月先愣了一下,随即用手轻捂住她的嘴,假意嗔怪道:“傻丫头胡说什么呢,我就出去一会儿在家附近转转,你还怕我这么大个人走丢了不成。”
春辰还是个心思恪纯的少女,三言两语便也随了她的性子,再去翻箱找衣裳时,江棠月见有套青绿色冬装很是雅致择了去,她素日里最喜这色,只是这衣裳的布料并不太好,保暖是差了些,她细瞧,每件都大差不差,只好里头多穿点。
原先里冬日她有体虚寒凉之症,是最畏寒冷的,毛皮大衣穿的多了,穿进别人的身体再不用受那罪,好受了不少。
春辰替她整理好一切系上披风,又从袖口里拿出精巧荷包,说:“小姐,荷包带上,里头有些碎银,要是碰上喜欢的买些。”
荷包上的绿叶白山茶栩栩如生,绣线走向错落有致,跟江棠月的绣工不相上下,而她还是打小跟巧夺天工绣娘学的女工,虞鸢不像是会有经验老道的人教,达到这水平属实不易。
春辰见她望着绣图出神,说:“这是小姐自个绣的呢,要我说小姐技艺都不输京城最好绣房永缕阁里的绣娘。”
江棠月暗自点头称善。
随后,她跟着春辰来到落屋后墙边角,杂草丛生,好似难行。
春辰弯下身子细细扒开木丛,那被遮的严实真是个半大的洞,院外连着杂乱无章的深巷,不会没人来此,来了也不会低头细看,自无人发觉补漏。
“小姐可要当心。”
虞鸢因常年营养不足,身体细瘦,江棠月缩着身子猫腰贴地,将裙摆牢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呼吸间满是尘土,奈何是第一次做这档事,等出去后下巴都沾了上泥土,发髻也歪了些。
春辰将帷帽从洞口递了出去,又不放心嘱咐道:“小姐可早些回来,我看今日天色不好晚些怕是要下雨,免得真受了凉。”
“会的,你快些回屋候着。”
江棠月出了虞府绕了些路才走出狭隘幽深的巷子见到日光,不过刚过辰时,绿瓦红墙下满街来来往往货郎支起摊位此起彼伏吆喝,络绎不绝的杂工汉子也正拿着家伙事赶路上工。
这倒让她一时不知去向,记得在死前白茯玉说抛尸南山乱葬岗,她的身上早已没有任何金银首饰不会有人抢夺,陪嫁和江府家产同去充公,宫里的赏赐也只有使用权,只留下藏在脖颈上挂着枚玉佛,是出生时父亲替她烧高香开佛光,以保佑此时平安顺遂。
在这世间她对血脉至亲仅剩的念想,总得取回。
想到要亲眼见到自己的尸身,江棠月的心里就像是堵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又沉又紧。
本不太识路,问了半响才找到一家车马行,荷包里的银钱不多,花费大半也只能租到次等马车。
“姑娘,你打哪去?”
“麻烦车夫将我送到南山郊外。”
车夫听到这个地名眉头一皱,倒没多说什么待她做好起驾。木质车轮滚在青石板路,发出厚重声响,南山郊外远离京城,离京半程路面渐渐坎坷不平,车帘缝隙能瞧到四周从楼瓦早已没入树林。
江棠月在车内略微不安的攥紧衣物,不过倒是很快平复下来,乱葬岗的鬼物流言还不如皇室中人狰狞,有何可惧。
穿过几处村庄,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下,车夫喊道:“姑娘,到了南山山脚下了,前方是山路马车没法再前进。”
江棠月掀开帘子下车福了福身,问:“辛苦了,烦请问一下你可知这处乱葬岗怎么去?”
车夫闻之震惊,下意识追问:“你个姑娘家家为何要单独前往那种地方?”
“我家穷困,至亲前些日子病逝,爹素爱赌博吃酒,连下葬的钱都不肯掏,就把她扔到那去了,但身为亲人怎可如此铁石心肠,不安葬寝食难安。”
本是胡诌的话,江棠月说到后面不自知的眼眶发红。
她连父母过身时都无能为力去下葬,作为女儿尽孝道的念头都被天家断的彻底。
“原是如此,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一直沿着这道山路走,有座破庙往西,等见到片竹林再往东,看到河流沿着就能寻到了,但姑娘可得快些,现在午日阳气最重,等回去记得去烧香拜佛去去晦气。”车夫周到的提了个醒说。
“多谢了。”
山路难行,雪天刚过,泥土潮湿粘腻,稍有不慎特易滑倒,江棠月赶时间走得急,脚下被石子拌了好几下,好在身旁都是树能及时扶住。
车夫说的很是详细,一路上走过去怕回不来,她又沿途做了好些个记号。
这乱葬岗真是名不符其实,明明日头正烈,愈走愈阴森死寂,杂草丛生,除了暴露在面上的尸首,断碑歪扭插在土堆前,有些高低错落土包连碑都不立敷衍地埋了,空气中弥漫极重腐臭味。
江棠月一时还真瘆出冷汗,做了好一会的心里安慰。
阴风吹动江棠月的碎发,白骨森森占据她的视线,不由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那点惧意,已经被利用,被欺骗令人窒息的恨意所替代。
当年大婚,秦璟作为太子拜堂里腰弯的比她还低,喝完合卺酒说要做一辈子夫妻。
真是恶心透顶。
眼看他坐高堂,而她连碑文都没立。
江棠月记得死前是穿的灰白襦裙,在这处应当会比较明显,可哪怕再胆大,也只打算在外围寻寻看,往深处走比起心里这关,更容易迷失方向,那就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风吹的更急了,她抬头看天,被层层叠叠的乌云压顶,空气闷得发紧,想来不久之后会降下暴雨。
她叹口气只好无功往返,沿着记号走到破庙时腿脚已然酸了,刚想先坐下来休息会,再抬头时瞳孔缩放,连是停住脚步。
只见庙门旁边朽黑槐树阴影下,一位黑色劲装的男子依倒在侧。
去时可能是走的太急,那处树影像浸了墨挡住光线,才没能注意到。
江棠月眼色一沉挪着步子向前,对方的脸色并非毫无血色,试探性的伸手去探鼻息,胸口起伏极低,呼吸又浅又慢。
幸在人还活着。
只是男人浑身尘土泥灰,活像从泥堆里出来的,高高竖起的发尾也凌乱不堪粘成一绺,十个手指不仅全是干泥,还混着干沽的血色。
江棠月扯出衣袖里的帕子,在抚起男人的脸欲要擦拭时,顿住了。
面前晕倒在的男人她可谓是相熟的不能再熟了。
风澜。
不,该唤纪无逍。
纪无逍怎会独身倒在此地,去年秋皇帝派他远赴北方平定驱逐匈奴,确实冬日收到大捷班师回朝的消息,按日子来算现在理应在回京路上。
纪无逍这三字可谓是如雷贯耳,不仅在本朝国土被,连至其他诸国都记下了这个举世无双的名字。
十五岁随义父纪老将军纪仲熙出征,在一次战况极险时,血染银甲,手执长枪亲自砍下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敌军将领头颅,逆风翻局,一战成名。
之前在中原,除了占领大片国土面积的本国景祈,还有占据关东的周国,这个关东近塞北,学了好一套的彪悍,精兵铁骑难攻的紧,从先帝起就想要收复,但又因塞北西域各顶常起变动,就一直搁置。
如今在纪无逍十八岁时,奉旨和纪老将军,老将军年岁渐长,他便做主将,短短近一年时间彻底攻下,扩大疆土,直封为骠骑将军,风光无限。
他成了主将后,每一道军令指挥都未出过失误,明间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里编写他的故事神乎其神,却无人质疑。
而他又生的极好,常年征战沙场并不粗犷,反而肤如冷瓷,宽肩窄腰身姿高彻,由是贵紫朝服上身时,浑然天成透出气魄威严,一双深邃的眼睛瞧不出喜怒。
合该是被各大官员想要许配的佳婿,可偏偏无一人敢上门提亲,只因纪无逍生性凉薄,冷漠无情。传闻之前有位将领只是前夜喝醉了酒误了几刻,他当场一剑刺死,温热鲜血飞溅,他连眼都不眨,人怎说也是正儿八经封的武官,皇帝非但没怪罪,又特许他在军营里对旗下武将先斩后奏权力,这真让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不过在江棠月的眼里,带兵将领需要仁爱部下,也需治军严明。且纪无逍并非如此,左不过二十,刚褪去青涩本该是少年心性飒踏如流星的年纪,活是背道而驰,。
江棠月七岁时,纪无逍四岁,除夕之日,京城巷陌满是辞旧迎新的热闹,她正随着家中长辈去庙里烧香祈福,一个没看住她跑到寺庙后墙外,眼瞧着一个小乞丐晕倒在厚雪堆上,脸色早已被冻的青紫,她连忙上前探其虚弱气息,心中不忍,脱下斗篷给他全然裹起,又是唤人带回家又是请大夫的,照顾了一天一夜人才转醒,听他说无父无母,便求了父亲母亲让其待在家里做小侍。
他无名无姓,江棠月为其取了“风澜”二字做小名。
相处日子久了,私下他们就以姐弟相称,在府中时形影不离。过了一年,风澜生辰日定在带他回府那日,江棠月特去择了两枚和田白对扣玉佩,一人一枚。
后来纪无逍七岁离开江府,再见时她早早嫁于太子为妻,他新官入朝为武将。
多年未见未曾有一星半点嫌隙,偶时在宫道碰上会闲谈几句,纪无逍寡言少语却总送些新奇玩意寻她开心。
现下不同,江棠月觉得以防万一并不想告诉他自己重生一事。
“啪嗒——”
是疏疏落落的雨滴落地声响。
江棠月不再耽搁,左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右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咬牙撑起比她高一个头的纪无逍往破庙里走去。
一高一低颠簸的步履,纪无逍沉重的眼皮掀开条缝,虚晃间他看到记忆里熟悉的青绿裙摆,想要抓住却浑身脱力,含糊不清只挤出两字:“阿姐……”
他话音刚落,江棠月脚步骤然僵住一瞬,又若无其事的缓而慢走进破庙。
在虞府阶段男主出现的场面不会太多,毕竟虞家和男主没有什么关联。
待女主进宫后,俩人相遇的机会层层递进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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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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