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妍请来的老大夫面容严肃,全程不多说一句话,把了好刻钟的脉,起身对她做缉,道:“夫人,二小姐是有感风寒,似乎近有心神不宁,夜里失眠多梦症状,需要拟个新药房疏肝解郁。”
周书妍摆手道:“李嬷嬷带他去拟方子。”
“是,老奴告退。”李嬷嬷示请,“随我来。”
周书妍看向床榻上的她,似笑非笑,拖着音调:“哦?心神不宁?”然将手背轻覆上她的额头,又问:“和母亲说说看你在思虑什么,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好一场慈母关怀子女。
江棠月眼角微红,睫毛清颤,楚楚道:“许是我记不起来事,担忧焦急导致意乱,有时做梦会回忆到片段,我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说完,周书妍并没立刻接话,而是像猛虎般凝视着她,令人脊背发汗。
但她江棠月何许人,这等威严还不如宫中小小贵人。自是不惧。
良久,周书妍招手,身后婢女高举托盘奉上一枚平安福呈给江棠月看,道:“原是如此,在你昏睡期间,母亲去找佛祖求了个开过光的平安福,挂在这床帘上以求康健及好不过。”她身后婢女花落双手奉上一枚平安福给江棠月看。
江棠月礼谢:“劳烦母亲挂念。”
春辰瞧见小步向前,对花落说:“姐姐交给我来挂就好。”
周书妍眉宇紧缩,登时转过身子,眼神如刀锋利刃,高举右手一个巴掌甩在春辰脸上,力道之大使其重心不稳险些栽倒,她怒声呵斥:“没人唤你多嘴什么,贱蹄子上赶着自作主张,谁教的,懂不懂规矩。”
春辰顾不上半边脸麻木灼烧感,噗通跪在地上,头往下磕发出砰砰响,道:“奴婢愚蠢,不懂礼数,夫人恕罪!”
花落向下暼睨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的将平安福挂在床帘上。
周书妍擦了擦手,帕子丢到翠微身上,“虞鸢,身为母亲,我该告诉你,做人做事都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做主子绝对不能让奴僭越,奴就是奴,低贱如蝼蚁,想活的安心只能卑躬屈膝。”
拐弯抹角指桑骂槐,那一巴掌合该是烙印在江棠月的脸上。
江棠月的手藏在被褥下早已握紧,指甲钳进肉里,低垂眼眸掩饰波澜怒意,肩膀缩着颤抖,惶恐回:“母亲教育的是,女儿自当牢记于心。”
周书轻阖双目,嗓音施舍慵懒对春辰道;“念在你跟着二小姐长久的情分,我饶恕你这回。”
春辰立马感恩戴,大声道:“多谢夫人开恩!”
周书妍斜睨江棠月,面上转而和善笑意,道:“母亲还有事需要处理,你且安心养病吧。”
这回江棠月从床榻上下来,弯腰屈膝恭送,这回周书妍头也不回的远去。
“房内可有药我给你摸摸。”
“小姐……”
江棠月温和苦笑道:“你我二人,不必多礼。”
春辰含喜悦意连连点头。
江棠月指尖抵唇,眸光轻转间:“春辰,你讲讲我和嫡母嫡姐的事。”
春辰面色一僵,苦笑叹气:“小姐,这些事多是愁苦啊……”
虞鸢出生长到八岁前,是没有贴身婢女伺候的,洗衣烧水的粗活都是奶娘做,从小也只能跟府里粗使婢女扎堆,别说书没得读,餐餐冷饭不饱腹,家中设宴见客,坐的位置永远在最末位,体面得体的衣物左不过两三件,还是奶娘用自个用月例添了不少贴己钱才置办几件首饰。
日日除了应付嫡姐的刻意刁难,能做的事还有跟奶娘学刺绣,熟能生巧后自己对着绣品练打发时间。
八岁时,老太太来京中过六十大寿,虞鸢献上一副绣品,以红缎为笺的《百花寿》,栩栩如生尽显繁花锦簇。
惹的老太太爱不释手,愉悦极了,点了刚入府十岁的春辰和七岁的翠微去伺候,又特令让她去私塾跟虞祉晓共同读书识字,连带虞衡山都不由留意几番。
可这场风头只带来几天好日子,老太太回姑苏老家后,周书妍不知寻了什么由头把奶娘赶出府去,从此虞鸢再没见过她。
而虞鸢入了私塾不见得多是好事,虞祉晓不仅让她帮自己抄书到深夜,还事事要压过她一头,总是找理由罚她,搅和的她晚上睡不好白天听先生讲书的精力并不多,学业总只处于中等水平。
这所作所为,当家主母怎会不知,母女二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江棠月沉吟片刻,暗腹道:这周书妍其人可否疯癫?
她抬头道:“春辰,明个拿瓷瓶灌水插花送来,水早晚各换一次,蔫了就折新枝。”
春辰困惑询问:“小姐,这是何意?”
江棠月无奈叹气:“母亲给的药,你觉得我能安心喝吗?”
“是,可是小姐不用药这身子怎好的全?”春辰面上愁绪道。
江棠月握住她的手,莞尔一笑宽慰道: “无妨,等这段日子过去再找别的大夫调养。”
“听小姐的,说句大不敬的,我也信不过夫人,她们总是三天两头的刁难你和姨娘,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过起来,唉。”春辰难掩担忧,长长吁出一口气。
江棠月看着窗外暮色暗沉幽黑,离皎月阁外的后院小路皆已燃上点点灯火,只有此地静寂无声,融于夜色。
日子好过不好过不是要等,是要自个去争的。
……
近来主母那边是不再派人来盯着,可时不时虞祉晓就要来找事几番,要么说是让她给自己绣绣完又说不好让她重绣,头天做次日要,江棠月熬了好几宿,恨不得用泥糊住她的嘴。
这日,虞衡山下了早朝,在厅堂把府内家眷全部叫了过去。
她来了这么多天,除了尚在年幼的庶妹未来,头回见到家中所有血缘上的亲人,主君为上,主母在侧,长兄为首,其次是嫡姐和洛氏姨娘,她的位置被最排在不起眼的角落。
见人来齐,婢女侍茶,江棠月假意拿起茶水吹凉,暗中观察起府邸众人。
正襟危坐的周书妍旁边一身墨黑色长袍,拧眉严肃的国字脸上犀利鹰钩鼻,粗浓眉下是双精明的瑞凤眼,正是当家主君虞衡山。
怎说也是个在外是朝廷议会多年的官员,在内是一家之主,他未说话前,所有人都一致保持沉默。
而那独子虞逐清和他恰恰相反,白玉冠束发,身姿板正长相俊秀,浑然天成的温润之气,江棠月暗自腹诽:这怕是除了眼睛,全权遗传了生母。
虞祉晓一如既往的眉梢眼角尽是嚣张。
可当看向洛氏时,江棠月心下一惊,装作不经意的抿茶放下杯盏,原是刚与其对上视,对方嘴角悄悄抹上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不大不小的后宅,还真是藏龙卧虎。
以往她在东宫时,和皇后亲近不已,后宫里头妻妾成群,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见过不少,各个笑里藏刀口腹蜜剑。
但她是太子妃,太子无妾室,诸多时她都不便淌浑水,装傻充愣当做不知。
虞衡山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人即是齐,下个月母亲来京中办寿宴,已启程在路上,两三日也就入京了,这次非整寿,本是小办即可,但母亲想请各家女眷来府里玩乐玩乐。我想是有意为逐清物色婚配,书妍此事操办不得不尽心尽力啊。”
周书妍威仪露出笑意,语气多了几分和煦,道:“这是自然,逐清正是该成家的年纪,今年开春科考若是中举,成家立业算是年满了。”
话语主人公虞逐清微微颔首,温和笑道:“父亲母亲安排便好。”
他的知书明理令两位长辈相视一笑,满意点头。
“爹娘可别总光顾着兄长啊,我看鸢妹妹和该是适婚年纪,爹你不收了一门生,我看正合适。”虞祉晓目光一动扎然插话道,语气掩盖不住的得意,活像施舍。
虞祉晓哪能真心去为虞鸢考虑,实是一有空子就变着法刁难她。
虞衡山收的门生是从穷苦人家进京赶考的男子,有着几分才华,但虞祉晓可瞧不上这种无权无势的平民,中了举官位大底也不高。莫谈不中,光空空如也的家底就够过上好阵子苦日子,在她心里虞鸢不死,也别在她面前碍眼。
她的话音刚落,江棠月在众人目光里起身屈膝微蹲,纯良诚恳不急不缓道:“父亲母亲安好,二小姐此言差矣,长幼有序,姐姐未出阁,做妹妹的先婚嫁不合礼数,容易遭惹闲话,且家里养育多年有恩,容许女儿再多陪陪长辈以尽孝道。”
她语毕,厅堂内无声片刻,虞逐清如空谷幽涧的笑声率先打破这安静,他道:“鸢妹妹刚大病初愈的,因是在家安心休养才要紧,母亲您说是不是?”
虞逐清在府内话语分量可不小,料正房再如何执掌家势,非亲生也少不了要与他亲近,而他这番话当着众人面,哪怕人人心知肚明周书妍私下的苛待,明面上她也必须做到贤良淑德。
江棠月沉思瞻前后寻不着他帮衬的理由,按春辰说的往常,除了虞鸢实在受不住罪他才会站出来说两句,平时要么是在书院,要么是书房,从不关心插手亲爹后院的事。
也只能以心血来潮解释了。
周书妍僵着笑,道:“逐清说的在理,虞鸢你且坐下,祉晓这是关心妹妹呢,可此事现在谈是操之过急,最主要的还是逐清。”
虞衡山瞥了她眼,侧头厚重如称,道:“逐清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可以和你母亲说,家室门第不重要,是清清白白家的姑娘即好。”
“都好,烦请父亲母亲为我思量了。”
虞衡山点头,看向虞祉晓话锋一转,温和不容置喙,又道:“不过,刚刚鸢儿提到长幼,祉晓可比逐清小不了两岁,也是得物色人家了。”
虞祉晓听后登时急了,猛得站起身来,声音又尖又脆叫道:“我不嫁!”
虞衡山拍案,茶水溅起,急沉呵斥;“胡闹!”
“说了不嫁就不嫁,母亲明明知道我……反正不是他我宁愿终身不嫁!”虞祉晓眼色发红,说完这句话不顾在场所有人,愤然起身嗔目而去,经过江棠月时双眸如毒火狠瞪了她一眼。
“你看看你养的女儿,回去还是好好教教礼数。”虞衡山恨铁不成钢道。
周书妍忐忑回:“是……”
虞衡山拍着胸脯顺气,子女中要说他最重视的是独子,那最惯着的就是这嫡女,他叹言:“逐清,为了晓妹妹你可有……”
虞逐清未等他的话说完,温声打断道:“父亲母亲,身份地位明面上摆着,我没这本事左右。”
虞衡山皱眉思量一会儿,摆手道:“也罢,随她去吧。”
厅堂内又讨论些家里大小琐事,江棠月却无心去听,看了一番与己无关的热闹,背后定然是有未明说的原因,回房必得找春辰好好说道。
待主君回书房处理事务,各房皆散去,江棠月正打算回屋,途径花院小路时,一道出人意料的温润男音在她身后叫停。
江棠月转身颔首道:“兄长。”
虞逐清点头应声,给她身边的春辰塞了个点心包裹说是给她的,笑意融融道:“鸢妹妹受上天庇佑劫后余生,性子倒是和从前不同了。”
江棠月沉静有力淡然笑回:“寒来暑往,昼夜交替,万物都并非一成不变,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虞逐清神色微凝,认可道:“说的在理。”
俩人又闲谈家常,虞逐清以回房看书为由离去,四下除了春辰再无人叨扰,江棠月的笑意荡然无存,目光闪过不屑,她问道:“春辰,你可知二小姐为何处处咄咄逼人。”
春辰犹豫不决,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良久才说:“二小姐打小就这样。”
“当真吗?”江棠月尾音拖的很长,笑意漫近眼底。
春辰想来不说谎,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在江棠月不追问到底不罢休的神态上,终是败下了阵,“唉,还有一个原因,小姐之前不让我提半个字,说会招来无端祸事。”
“我现在准你说。”
春辰压低声线,道:“是谢世子。”
三字让江棠月顿时来了兴趣,谢世子她曾在宫宴上见过,是宜阳郡王嫡长子谢聿朝,未来承袭爵位。这五品官员侄女与其天差地别的身份,能有缘分遇见是真意料之外。
春辰说了半响,江棠月才明白事情的始终。
原是虞逐清和谢聿朝交流过文学后成为知己好友,谢聿朝翩翩少年容颜昳丽来府中做客多次,虞祉晓心起涟漪藏不住心思,府内上下都看出来了。可也不知他怎得就误打误撞救下发热时罚跪晕倒的虞鸢,大抵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往后他常常背人私下送礼,次次虞鸢都会推拒,碰面时会畏畏缩缩离得很远,人依旧热情不减。
但这等小心翼翼的来往还是被时刻紧盯着的虞祉晓看在眼里,与她而言,虞鸢不过是下人生出的卑贱庶女,和她天囊之别,谢世子怎会略过自己瞧上她,恨意增生,可不想至其于死地。
江棠月听后忍俊不禁,她恍然想起至始至终在话题之外隔岸观火的洛氏,一时对收拾正房的法子初现雏形。
春辰在旁闪过几抹诧异,以往自家小姐听到谢世子唯恐避之不及,她想起大少爷的话,小姐最近醒来后,性子是和以往迥然不同,若要细说,她也例不出来。
俩人回到房中,江棠月把糕点撕去包纸放到塌上桌案,是软糯香甜的定胜糕,连连招呼春辰一同上座。
春辰欣然点头,左思右想下定结论,性格又如何,只要是小姐总不会错。
“春辰,拿去让夏微找俩靠近洛姨娘的下人替我办件事。”用过糕点,江棠月从桌案里拿出钱盒道。
她打开瞧见里头是寥寥无几的碎银,深深叹了口气从中取了大半交到春辰手中,心中寻思:捉襟见肘可不成,往后多的是要用到有银子的地。
春辰一脸狐疑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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