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茫，清风徐来。

自从重阳节过后，整个洛水城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就连洛水主城内的花草都在一夜之间凋零，悉数化作了一抔尘土。

唯独皇宫内苑里，仍留些许绿色来点缀这座森严华丽的宫殿。然而，这仅存的花草本应使皇宫内苑增添几分生机，却无端地带来了一股衰败之色，仿佛召示着什么。

偌大的凤藻宫主殿之中，却不见任何宫女嬷嬷走动的身影，唯独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垂鬟分肖髻的姜锦姒斜倚在床榻之上，双目迷离地凝视着朱红色雕花的木牖，仿佛在用心倾听着微风敲打着轩榥的声响。

此刻，身为大洐（xing）国新帝楚林砚的皇后，姜锦姒的脑海中却在回忆着她这坎坷曲折的一生。

她的父亲姜忱是赫赫有名的镇北侯，手握重兵，颇受先皇器重，母亲是大洐王朝清河崔氏嫡女，端庄淑仪，堪称世家典范。

曾经镇北侯夫妇是洛水城有名的恩爱夫妻，育有三子一女，她姜锦姒虽不是老幺，却是最为得宠的那个。

幼时她是被父母捧在掌中的明珠，兄长呵护的幼妹，幼弟最为喜欢的长姐。

然而，自从她的母亲因病长辞后，曾经的那些温情与美好，仿佛人世间最虚幻的一场梦境，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此后，父亲更是常年外出征战，偶尔回京几次，也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往日相处和睦的兄弟们也不知从何时起逐渐成了陌路。

那个会温柔哄她入睡的父亲，好像也不再喜欢她了，仅有几次回京，也总是会逼迫她，让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温润如玉的长兄疏远她，长兄对陌生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唯独会在面对她时，不自觉地收起脸上清浅的笑容，眉头紧锁，目露嫌弃。

曾经最亲近的双生哥哥厌恶她，每次见到她都是数不尽的羞辱，固执地认为她是这世上最恶毒的人。

生母还在世时，对她格外依赖的幼弟突然害怕起她，遥遥望见她便会避开，即便是避无可避时，遇见她时也都是瑟瑟发抖，仿佛她就是那会吃人的老虎。

如果她从来没未感受到曾经那些温情与美好，那她还能忍受这些冷待，曾经有幸见识过阳光的炙热，又怎能忍受冰冷的黑暗。

她也曾拼尽全力，企图用一颗真心来改变亲人对她的偏见，没成想却将骨血至亲越推越远。

她始终无法改变父亲不喜，兄弟不睦的局面，唯独寄居在侯府的小表妹顾嫣然会主动关心她，她也逐渐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小表妹的身上。

她所有的心事都会说与小表妹听，就连她陪着祖母去护国寺时，捡到了一个落魄绝美的少年也悉数告诉了小表妹，她与那少年心意相通之时，小表妹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犹记得那时，她一门心思地想嫁给楚林砚为妻，却也知楚林砚不符合世家门第择婿的标准，因而她不敢对严厉的父亲开口提及此事，在她陷入两难之际是小表妹顾嫣然替她征得了父亲的同意。

没人知道她当时有多么感激顾嫣然，哪怕她被洛水城的人嘲讽低嫁，哪怕成婚后她偶然间察觉楚林砚心底还藏着个白月光，她姜锦姒这辈子最感激之人依旧是小表妹顾嫣然。

再后来，她的夫君楚林砚摇身一变，成了大洐国的新帝，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的时候，她的夫君虽封了她为后，却也纳了小表妹为贵妃，更是给了表妹执掌后宫的权利，她的皇后之位反而成为了洛水城里的笑柄。

那时，她方才明白原来她夫君心底藏着的人竟是她的小表妹，要说她当时恨小表妹吗？

起码当时是没有恨意，但是她心里却还是有些怨言，她怨的是她将所有的心事都说与小表妹听，为何小表妹要隐瞒她与夫君两情相悦的事情。

若是小表妹早先将此事告知于她，即便她是再心悦楚林砚，她姜锦姒也决计不会嫁与楚林砚，去抢了小表妹的心上人。

就在她想把这件事和小表妹说清楚的时候，她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突然从边疆传了过来，她心目中那个威风赫赫、战无不胜、不苟言笑的父亲就这般轻易地倒下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了，可是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开心，那一刻她甚至无法形容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

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就连强行逼自己吃下去的膳食也悉数吐了出来，不出一日她便病倒了，缠绵病榻，昏昏沉沉了数月。

犹记得那时，她的身体尚未养好，她的‘好’兄长们便急着向她索要父亲留下的遗物。

自从楚林砚登基以来，她便困在了这深宫之中，就连父亲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她哪里会知道父亲究竟留下了什么遗物。

可是，她的‘好兄长’们却完全不相信她的说辞，认定她私藏了父亲的遗物，一如曾经那般，无论她怎么去讨好兄长幼弟，依旧是将人越推越远。

一番争吵后，她才从说漏嘴的二哥那里得知，他们是听小表妹提及父亲将镇北侯府最重要的兵符留给了自己，而他们又觉得此物于她无用，不如送给小表妹讨她欢心。

呵！竟是为了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难道她姜锦姒就活该被他们耍着玩吗？

天知道，当她知晓哥哥们要来后宫看她之时有多么的开心。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竟不知他们何时与小表妹的关系竟这般亲密无间了，明明他们才是骨肉至亲啊。

事已至此，姜锦姒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她这辈子合该没有亲情缘，就连小表妹对她也都是虚情假意。

但是，她不甘心啊，她想知道她曾经那般掏心掏肺地对顾嫣然，她为何要这般戏耍她，难道仅仅是好玩吗？

后来，她屏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独自一人去见小表妹，只希望她能够给她一个想要的答案。

如今想来，若是那天她没有非要去找小表妹寻求个答案，她也就不会知道小表妹早在她认识楚林砚之前，就和楚林砚相识了。

她与楚林砚的倾心、邂逅相逢是小表妹献的计，她被兄弟们厌恶也是小表妹刻意引导，甚至就连她那忠心耿耿的父亲亦是被小表妹和楚林砚二人害死在战场上。

她镇北侯府满门忠烈，就因为她嫁给了楚林砚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致使姜家满门上千人悉数被斩，无一人善终。

即便曾经父亲不喜，兄弟不睦，她也从未想过自绝，眼下面对着这些赤/裸/裸的龌蹉与算计，她不仅恶心到想吐，更是没了活下去的欲/望。

姜锦姒并不后悔知道这些真相，她宁愿清醒地死去，也不想糊糊涂涂地活在这肮脏的世上。

只是，凭什么他们能够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世上，享受荣华富贵，她镇北侯府满门忠烈却无一人善终。

哈哈，这世道何其不公啊！

她不想再活在这肮脏的人世，此生她不求旁的，只想要楚林砚和顾嫣然为自己以及整个镇北侯府陪葬，她要他们死后也受万人唾弃。

姜锦姒的眸中崩出强烈的恨意，很快又被她极力掩在眼眸深处，透过朱红色的雕花木牖，算算时间那人应是准备稳妥了，希望楚林砚和顾嫣然不要让她失望啊！

*

凤藻宫内，夜色微凉。

微风吹拂过秀发，站在窗前的姜锦姒顺势阖上写满悲伤死寂的眼眸，仿佛感受着风儿的宽慰，洁白的月光也透过轩榥照在她脸上。

不知又是想到什么，姜锦姒猛然睁开了双眸，枯寂的眸子瞬间变得一片清明，她不急不缓地将红色雕花的木牖拢紧扣死。

不远处的缠枝牡丹青花炉里稀薄的青烟袅袅升起，姜锦姒的余光还不小心扫了一眼青花炉的方向。

须臾之间，姜锦姒便款步走到凤藻宫的主座之上，从绣着金丝牡丹的荷包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轻飘飘地拔掉瓶塞，将本就不太多的白色的粉末倒入了茶水之中混匀。

不知是不是太过于紧张，白色的粉末竟还飘落在了金丝楠木制的茶几上，白色在淡金色之上显得格外明显，然而，姜锦姒却头也不曾抬起，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东西洒了出来。

处理好一切之后，重新坐回凤藻宫的主座之上的姜锦姒便听到殿门口轻缓的脚步声。

深吸一口气，姜锦姒用她那低沉中带点暗哑的嗓音，淡淡地道：“门外的是嫣然表妹吗？宫人今夜没在殿门落锁，嫣然表妹若是到了，便直接进殿吧，”

听到这暗哑的声音，殿门外的顾嫣然的脚下一顿，樱红色的小脸上刻意装出的盈盈笑意猛地一收，随后又迅速绽开更灿烂明媚的笑容。

脸上重新挂上标准式盈盈笑容的顾嫣然轻轻提起了似火焰般的齐腰襦裙的裙摆，欢快地朝着殿内跑去，头上的金步摇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玉质的耳坠荡起涟漪，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一如姜锦姒之前对顾嫣然的印象，活泼开朗、不谙世事。

而，顾嫣然向着殿内跑来的时候，却不忘用隐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姜锦姒。

见到姜锦姒端着副不悲不喜的清冷模样，仿佛根本没有受到镇北侯府之事的影响，竟然还穿着一身艳红色的立领曲裾袍，梳着不合身份的垂鬟分肖髻。

顾嫣然眯起了星眸，心中也跟着不由得暗忖道：她这么淡定？难道她还不知道姜锦舟兄弟三人已经殒命了吗？

还是说姜锦舟那几个蠢货殒命后，姜锦姒心中已然放下了她渴望至极、却苦求不得的亲情？

这一刻，顾嫣然竟然有点后悔，让姜锦舟那几个蠢货们这么轻易地死了，即便是那几个蠢货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起码他们活着的时候还能刺激到姜锦姒。

只是，当顾嫣然走到姜锦姒的身边以后，立刻收敛起所有的心思，轻轻揪住姜锦姒的袖摆晃了晃，撒娇道：“锦姐姐，你怎知今晚嫣儿要来看你呀。

锦姐姐的身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嫣儿一个人在宫里实在是太无聊了，嫣儿好想好想和锦姐姐一起出去放风筝、荡秋千呀！”

没等姜锦姒开口说话，顾嫣然又继续用清脆悦耳的声音，状似抱怨地告状道：“哼，灵玉总是不许我做这，不许我做那，我真的是好烦啊，陛下也待我不好，锦姐姐以后都不要理他们好不好？”

见姜锦姒并未像往日那般安慰她，顾嫣然的小嘴微微一瘪，一脸无助地诉道：“自从我入宫起，大家就都不喜欢我，现如今锦姐姐待嫣儿也不如往日了，难道就连锦姐姐也不喜欢嫣儿了吗？”

早已识破顾嫣然的真面目，姜锦姒自然不会像以往那般傻乎乎地去安抚顾嫣然的情绪。

只见，姜锦姒只是轻飘飘地瞥了顾嫣然一眼，余光轻扫了一眼茶几，用她那修长的手指顺势拿过深釉色的茶盏，又以素手执同种颜色的茶壶，黄绿色的茶水顺势从茶壶涓涓流入茶盏。

姜锦姒将茶水递到顾嫣然的面前，清冷的嗓音响起：“从椒房宫走到凤藻宫，想必嫣儿表妹也口渴了吧，这是今年上供的雨前龙井，嫣儿要不要喝点润润喉咙。”

见姜锦姒并未像往日那般对她说教，顾嫣然心中已经起了疑，又听到她这个好表姐突然请她喝茶，她心底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控制了。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顺着茶盏递来的方向望去，顾嫣然眼尖地瞥见了金丝楠木制的茶几上残留的白色粉末。

素来心思细腻的顾嫣然立刻意识到眼前的这盏茶水已经被姜锦姒下了药，只是她有点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这个伪善的‘好表姐’竟然要下药对付她。

不过，姜锦姒终究是那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蠢货，就连这等下毒的手段都使得如此地不高明。

见顾嫣然迟不迟不接茶盏，眼底深处还藏有一抹得意，姜锦姒也紧跟着勾了勾嘴唇，继续善解人意地问道：“嫣儿表妹，你在想什么呢？渴了怎么也不喝茶呀？”

又是茶？

如果说早先只是存疑，现如今顾嫣然心中已然很是笃定，姜锦姒这个蠢货在茶水里下了药。

只是眼下镇北侯留下的兵符还没有拿到，她还不宜和这个蠢货闹翻。

闻言，顾嫣然接过了姜锦姒手里端起的茶盏，笑得格外甜美，软乎乎地说道：“谢谢锦姐姐，还是锦姐姐关心嫣儿。只是现在嫣儿还不太渴，等嫣儿渴了再来品茗锦姐姐亲手沏的茶可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顾嫣然便将手中的茶盏顺势放在了茶几上。

察觉到顾嫣然的小心思，姜锦姒并未出言相劝，反而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还端起身前的茶盏将茶水送入口中。

见姜锦姒并未坚持让她喝茶，顾嫣然心底松了口气，只是在看见姜锦姒竟然喝了那杯下了药的茶水，她眸色里不经意间露出了诧异之色。

“嫣儿为何这般看着我？”姜锦姒的话将顾嫣然从震惊之中拉了过来。

“没，没事。”顾嫣然连连摆手，心中却掀起了波澜壮阔。

难道那白色的粉末只是巧合？姜锦姒并未在茶水里下药？

不对，姜锦姒明显和往常不太一样，说不定毒药是下在了茶盏里呢？

她还是小心为妙吧，绝对不能喝姜锦姒给的茶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晚的姜锦姒格外的邪乎，等她今晚将兵符拿到手，任姜锦姒再恶毒也翻不了天，她自会亲自送她上路。

“嫣儿今晚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吗？”姜锦姒明知故问道。

算算时间楚林砚那个狗东西也快到凤藻宫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幸运，见识一下狗咬狗一嘴毛的唯美场景。

突然被姜锦姒一句话就先拿回了话语权，顾嫣然一时之间有些怔然，幸好她来之前就已经准备了说辞，忽悠住姜锦姒这个蠢货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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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