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如何不谈,我因何要置令郎于死地,我一弱女子又缘何能手刃令郎。”
王珞沅被影卫按住肩膀压下身子,头却高高昂着,喑恶叱咤。
『是这道理,总不能无缘无故便污蔑女郎。』
『呔,便为了污蔑一女郎,你会开亲儿的棺,扰他身后安宁?』
『你莫胡乱咒人。』
『指不定他们羌族不在意这些忌讳,当真不明白当年老高大人为何非要收他当义子。』
粗细高低不一的谈论声在高闵耳边嗡嗡作响,扰得他脸色愈发阴沉。
高闵不动声色地投给压住王珞沅的影卫一道眼神,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深深一拜,起身时一滴清泪缓缓落进众人眼中。
恁的这老东西,当真有演戏天赋,她竟都自愧不如,王珞沅目瞪口呆。
“高闵你讲清楚前,休要动我。”
尚在思索为何高闵要于此地百姓眼前这般惺惺作态,王珞沅便隐觉脚下触感不实。陡然回神,她全力掰过肩上的手,放进嘴中狠狠一咬,满嘴的血。
“嗒——嗒,嗒”。
“小高大人,便应了女郎要求谈谈罢,清者总当能自清的。”
先前强硬地为王珞沅带上幕篱的老妇拄着拐杖,慢吞吞走到王珞沅身侧,瞪了那捂手无声哀嚎的影卫一眼,影卫浑身一哆嗦,单膝跪下,不敢再看王珞沅一眼。
“老高大人尚在时,便责令我等好生看顾于你,虽老婆子如今已不理俗事久矣,但想来于你跟前,倒应当还算有几分薄面。”
高闵眼神一闪:“蕴姑,这是哪里的话,我自是一直敬重您——可她当真杀了我儿,我儿不过言语调戏她一二,她便……”
“是他于村中抢掠,强掳民女,还要断我爷爷两腿,我为救人方才不得已杀了他——而你,事后竟为泄愤焚村,村中百人无一幸存,此罪此孽又当如何偿还”王珞沅手指高闵,眼中映出的日光跳动,似星火点燃。
“休要胡言乱语构陷于我,是他们作恶害死我儿,天火焚村受到神罚方才满村尽灭,与我何干?”高闵目眦尽裂,似魔怔了一般。
“小高大人,慎言。”蕴姑拿着拐杖敲了敲土地,眼底深处藏着不悦。
疯狂之色顷刻散尽,高闵转头看向蕴姑,似孩童一般,眼底尽是乞求:“蕴姑,你当晓得我全族皆被人所灭,若非老高大人收留,我也当随他们而去,我如何,如何能做那样之事……”
“莫要狡辩,那一村人命皆在地下躺着,你若信神佛,怎不怕他们夜夜来要你偿命?”王珞沅似是找到依靠,虽死死盯着高闵,余光却一直注意蕴姑的神色变化,却不防高闵竟扑通一声跪下。
“蕴姑,你要信我。义父教导,我从不敢忘,如何能犯下这般大错。可她杀我亲儿却属实,老高大人尚在时,是那般疼爱仪恭啊。”
蕴姑神色间透出缅怀,转头看向王珞沅,长叹一声:“非我包庇于他,老婆子我尚在,他必不敢做出此等事,其中必有隐情。”
“可……”王珞沅心慌得厉害。
“抱歉,女郎,老婆子我到底不过高府下人,纵有老高大人生前授予的部分权柄,亦无权干涉小高大人私事。”蕴姑退后一步,浑浊的目光颓然无力。
王珞沅攥紧双拳,她当如何看蕴姑,是步步算计同高闵联手绞杀她,还是公道不敌私心,亦或是身不由己力有不逮?
那满村之人,若非被高闵所屠,李林儿所见“鬼神”,又是哪家手笔?
善恶人心,当真是复杂至极。
此处闹市,竟是罕见安静了这般久,便是有一两人张口再欲言,亦皆被身侧人捂住嘴。
也罢,不过是再闯一遍龙潭虎穴。王珞沅顺从地卸去反抗力道,随影卫走时——
“高大人,桓公相召,你迟迟不去倒也罢了,如今这是打算带我的人去何处?”
王珞沅突兀地听到熟悉的人声,转头望去,只见杜珩渊宽衫大袖、褒衣博带立于人潮中,心率霎时失衡。
高闵咬牙盯着杜珩渊腰间令牌,脸上神色百般变化:“她杀了我亲儿,便是你之人,我还抓不得?”
“高大人倒是糊涂,女郎那般娇弱如何杀得了令郎,令郎其实死于我刀下。如此,可要抓我回去?”杜珩渊闪身来到王珞沅身侧,将压着她的影卫丢去一旁,挑衅地面向高闵。
“自,是,不,敢。”高闵声音似从嗓中挤出,“杜大人如今深得桓公器重,他竟是将此令牌都予了你,我如何敢与你试锋芒。仪恭之命,如何比得上大人一句话。”
杜珩渊环视周身,果不其然瞧见众人神色间的不忿,莫名看向身侧王珞沅失笑,这些惯于弄权之人倒是如出一辙地,时刻不忘在言语间给人挖坑。
“主子,苗姑娘自缢了。”一道人影自高府方向奔来,跪到高闵跟前,声音很轻。
高闵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瞬空白,抬脚便要朝人踹去,又意识到此处不在府内,勉强压下心中暴戾,压着怒气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想清楚了说。”
“主子,苗姑娘自缢了。”头猛朝地上磕去,声音却大了许多。
王珞沅闻言一惊,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被杜珩渊拉住。
高闵垂下的手一颤,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竟顾不上王珞沅二人,甩下一众影卫,快步返回高府。
趁一时无人注意在二人身上,杜珩渊拉起王珞沅便要往郡外跑,竟是没拉动。
杜珩渊瞧着她怔忪模样,在心底叹了口气,女郎确实成长了,不算计人时也看得进旁人了。
“女郎,好好活着方能做更多的事。”他一把扛起王珞沅,转身便跑。
杜珩渊的肩膀硌在肋骨上生疼,王珞沅却恍若未觉,只是茫茫然看着晃荡颠簸的土地。
天际泛红,云霞低垂,似血染的天地间,仿若只有王珞沅二人在奔跑,前路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
王珞沅轻不可闻的声音才飘入杜珩渊耳中:“她明明仍有许多想做而未做之事,为何便不好好活着呢……”
杜珩渊一愣,确认已跑出很长一段距离后,方才放缓了步伐,将王珞沅放到地上。
“女郎,有些时候死亡并不是终点,一个人的死亡或许对她来说是解脱,或许能换来更多人的活,端看她如何选择。”杜珩渊弯下腰,将手轻放在王珞沅肩上,极温柔地凝视着她。
看着杜珩渊深褐色瞳孔中,满脸肿胀通红的自己,王珞沅这日内所受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她竟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杜珩渊不再说话,弯下腰将王珞沅的脸小心翼翼搁在肩上,以一种看来十分奇怪的姿势虚虚拥住她,手环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怜爱之色溢出眼底。
“多谢你。”
王珞沅轻轻推了杜珩渊一下,垂着头从他怀中退出,带着鼻音轻哼,未曾瞧见他不及散去的神色。
“走罢,桓公赏了我一处府邸,就在我之前的旧宅附近,今夜我便带女郎先到那边修整。”杜珩渊隔着衣袖牵起她的手,放缓了脚步向前行去。
绿油油的田地上,映着两道长长的影子,随着两人行走,时而相碰,时而又相离,但总是通过一道细长相连,那便是他们牵着的手……
永安城。
杜珩渊新府邸,庖厨内。
“都赏你一座府苑了,桓符便不曾赏你一些人手?”竟还要你亲自下厨,王珞沅撇嘴,默默在心里接。
背对着她的杜珩渊眼底都是笑意,不知不觉带到言语间:“若非如此,女郎岂能有机会尝到未来大将军亲手下厨煮的面?”
“你真打算替桓符打仗呀!”王珞沅双手搁在餐桌上,直勾勾地盯着杜珩渊的背影。
身后火辣辣的视线令杜珩渊不自在地扭了一下,他拿起锅中刚煮好的两个鸡蛋,快步走到王珞沅旁旁,按住她的头往她脸上一按。
“嘶,你轻点儿,疼!”王珞沅嗔了他一眼,相处久了,竟也带上小女儿撒娇的情态。
“好好好,女郎先自己敷着,熟鸡蛋能消肿,我先去给女郎煮碗面。”杜珩渊下意识摩挲了几下手间的秀发,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宠溺。
“本小姐准了。”王珞沅眼尾一挑,满脸的娇蛮,手却乖乖拿着鸡蛋按在脸上。
转身回灶台前忙碌半晌后,杜珩渊终于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到王珞沅桌前放下,坐到她对面,看着她吃。
王珞沅垂眸,装作慢条斯理地吃面,心思却异常活跃,还好如今脸肿着,若是让他瞧见,我竟被他看红了脸,不知有多丢人,不过他怎的这般孟浪,一直盯着女郎瞧个不停。
“你还未回答我,你当真要效力桓公,为他争战?”
“女郎,味道如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同时撞入对方眸中,一时竟都未听清对方的言语。
王珞沅和杜珩渊的耳朵都有些烫,不自在地互相避开了视线。
“你方才说什么?”
“你说什么?”
二人的视线又同时撞到一块,杜珩渊脸上亦泛起热意,却强装镇定地移开,转而盯起桌上的碗来。
“这面煮得不错……”
王珞沅神思不属间讷讷开口,竟是机缘巧合回复了杜珩渊此前的询问。
却不见,那厢杜珩渊听到她的话后,眼底水光潋滟、春色正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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