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透过窗牖,将罗帷绮箔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烛火炜炜煌煌,灯花的碎屑片片缕缕飘落于雕镂精美的窗棱之上,满室脂粉香。
王珞沅轻倚床头,半坐床沿,脸颊处肿胀已消去不少,但仍红艳艳的,连耳垂处亦被带着染上诱人的粉嫩。
冷静些,不过是较起以往,她被杜珩渊瞧得久了些,眼神深了些。王珞沅嗔怒,一眼不眨地瞪向窗边烛火,火光在她瞳孔中跳动闪烁。
王珞沅端坐直,长呼出一口气,不过片刻便故态复萌。无奈之下,她只得起身,来回踱步,以图消去面上那恼人的热气。
一墙之隔的另一侧。
杜珩渊失神坐于案几前,手撑下颌,痴然呆望。
蜡炬化液,凝到底下铁盘上,淡粉色通透的一团。似他的心一般,化了又凝,凝了复化,如此往复。
此间情愫暗涌,羞煞月色。明月躲到乌云后,于幽暗夜色中,唯有烛火交相辉映。
这厢王珞沅踱步间,脚下突兀踩上一物。
蹙眉低头望去,她目光一凝,面上热气立时便消散一空,怦然的心沉到底。
是任苗换给她的新香囊!她怎就忘了。
任苗当真自缢了?
王珞沅僵硬地弯下身,拾起方才行走间被衣袖勾起,掉在地上的事物。
烛火边,王珞沅静静端详悬于指间轻晃的香囊,思虑重重。
高郑桓三人,究竟纠葛几何?任苗与那蕴姑,又在其间扮演着甚么角色?全村被屠真相又是如何,凶手当真是他们先入为主的高闵否?
若是她搅和其中,没有父亲与王家的庇护,可能得生否?
王珞沅挣扎难断,香囊内或许藏着她一直想要避开的真相,一旦了然,她或许短时间内便回不得王家了。
她长叹闭目,任苗纯稚的眼眸复又浮现眼前。
也罢,王珞沅睁开眼深呼一口气,决然拿起窗边放着的用来剪蜡烛的剪子,小心翼翼朝着香囊的一角剪去。
黑沉的香料籽顷刻间自小口处迸出,掉到地上噼啪作响,粒粒分明。
满室暗香。
纯白的绢丝自香囊中探出一角,暗色点缀,被烛火印得微红。
王珞沅按捺住心中百般情绪,极缓慢地寸寸抽出藏于香囊中的绢丝,展开在眼前……
五月九日夜,丽娘白:
受高闵磋磨者凡一百六十二人,皆女郎也。惜哉五年力,得获香囊者五人,得生者亦仅五人。得此香囊之女郎列六位。
年十一,父亡母病,家中无以为继,丽娘卖身偿债,以解家困。受命于公子,读书习字,入高府,扮作高闵旧臣之女。
高闵性暴戾,虐女郎成性,以他人之苦为乐。公子每送女郎至,其必携鞭笞之,血肉横飞,哀号震屋瓦,其却抚掌大笑,以为甚乐。假任苗身份,丽娘每并受酷刑,皆幸得苟全性命。长此以往,其之待丽娘日异。
蒙府内丫鬟以命相助,丽娘假妒之名,先后拯被略千金五人于水火。万望其独善其身之余,兼济此地命乖女郎。竟无后文。
念及慷慨赴死者,痛心疾首。然丽娘之计莫善于此,遂亲尝之。
苟猖獗如故,则命该如此矣。
丽娘顿首。
晚风乍起,烛火不知不觉已然过半,绢丝之上,暗影明明灭灭,宛若幽冥之舞。
王珞沅顿在原处,一遍遍地将那蝇头小字读出声来,却一遍遍失神,难以理解其中含义。
这封信并非如她所料一般,将悉数疑问答案呈出。但信中所蕴之意,却远超之。
王珞沅手中似重千金,压着她弯下腰去,如夜里风中折柳。
任苗,不,应当是任丽,还有那五个为了微弱的可能性,不惜以命换命的丫鬟,竟是这般决绝而又绝望地,奔赴这条救人与救己之路。
死亡,于她们而言,可是终点?
王珞沅苦笑一声,这道选择竟是就这般交到了她手上。如今的她,亦不过是乱世中一位无力的女郎尔,如何承受得起她人性命的重量。
愣神间,烛火攀上绢丝,如嗜血的灵蛇,向王珞沅的指尖吞噬而去。
“嘶。”
她痛得下意识甩开绢丝,抽回手指,放到唇边呵气。
再抬眼时,便只剩下漫天飘浮的团团黑色灰烬,如蝶舞般轻盈,却是绝望的化身。
若非满室未散的硝烟味道,与她指尖的钝痛,一切皆仿若大梦一场。
“女郎无碍否!”
紧闭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烛火掩映中,杜珩渊只着中衣站于门槛外,眼含焦急,面上尽是忧色。
“女郎屋内怎的一股烧焦之味,我还道是,离家的娇女郎,一不小心点燃了家具,要将我新府烧干净呢?”
顾视无碍,杜珩渊迟钝地意识到,此为女儿家闺房,他的冲动之举实为不妥,好不容易散去的热气又爬上耳际。
面上担忧之色褪去,他开口调侃,试图化解他眼中怪异暧昧的氛围,却见王珞沅眼神涣散,神色空荡,并未听他所言。
杜珩渊故作的轻松之态一敛,终于意识到王珞沅的不对劲。
他顾不上礼教,一脚踏入室中,掰过她肩膀,望进她眼底:“女郎,若有烦心之事,可与我道出。”
“无碍。”王珞沅终于回过神来,她的眼神渐渐聚焦,声音却沉闷如古井无波。
杜珩渊放缓了声线,眼底受伤之色一闪而逝,嗓音微哑,却依然万分柔和:“女郎,我随时都在。”
“若……”王珞沅心底微暖,启唇吐出一字后,复又抿上。
若是他,背负他人性命得以苟且偷生,可会为独善其身而选择冷眼旁观否?
不,他一定不会。王珞沅莫名的笃定。
若是从前,她的选择一定同那五位幸存的女郎一般,无论是为名声或是其他,缄口不言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如今,自她跪下摇尾求生的那刻起,名声于她早已如浮云,她不过迫切地想要回家罢了。可她当真能视予她善意的人们而不见否?
王珞沅的心跳得急又重,血液于她经脉中鼓动翻涌,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要让高家覆灭,要让高闵死,要让那些命薄的女郎生!
这一刻,王珞沅短暂的不再是琅琊王氏之女,而只是一位手握薪火的女郎。
她深切地希望,她能赋予每一位“任丽”的绝望赴死以——重于泰山的意义。
“女郎可是希望我不要效命桓符?”杜珩渊看着突然沉默下去的王珞沅,尝试性地开口。
王珞沅微愣,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女郎,我同桓符坦言,是我杀了高闵之子 。只有效命于他,方能保女郎无虞,保我二人无虞。”杜珩渊言语中尽是无奈,说着还朝王珞沅眨了下眼,隐约有一丝卖可怜意味。
烛火噼啪作响,杜珩渊的声音还在继续。
“若是女郎等不及,想要快些到建邺与亲族团聚,我可安排些人手……”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不希望王珞沅离开。
原来,他早被这位聪慧果决、隐忍凉薄的女郎所吸引。
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悄然埋下心动的种子;无奈同她分开,眼睁睁看她踏入险境而无能为力时,已觉心慕;失而复得拥她入怀时,已深陷。
夜渐深,风渐息,烛火在二人的沉默中安静地燃烧。
“父亲带领王家初到建邺,必然行事艰难,此时归家,不免被逼无奈,要为家族同当地势力联姻。”而父亲对她的谆谆教导远非为此。王珞沅抿了抿唇,试图说服自己。
杜珩渊暗沉的双眸刹那间微光闪烁,水波荡漾,仿若有万千星辰浴于其中。
藏于衣袖下的手指轻捻,他极力克制自己将王珞沅紧紧按进怀中的冲动,死死压抑住眼底的喜悦之情。
“杜珩渊——”王珞沅第一次开口唤他姓名。
“我在。”杜珩渊撩眸,深深注视着王珞沅,区区二字被他说得百转千回,尽是期待与鼓励。
“你以为,那处村庄当真是被高闵所屠否?”王珞沅的声音极为冷静,带着她自己都不曾查觉的森然意味。
“嗯——嗯?”杜珩渊眸光一颤,懵在原处。一颗心不上不下的僵在那里,音调急转而上。
“那些鬼面人当真是高闵之人否?那把火当真是他所放否?”王珞沅重复,目光灼灼注视着杜珩渊。
杜珩渊垂下视线,强迫自己压下心底失落,冷静地思考:“女郎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事情似乎并不像我们先前思考得那般简单。”王珞沅移开视线,盯住跳动的烛火,音色飘渺。
“女郎选择留下,是为了进一步调查此事。女郎可是希望我不动高闵。”杜珩渊的语气有些怪。
“然,你莫动高闵。”王珞沅眼眸漆黑,声色俱厉。
“为何,他那般欺辱女郎。能教出那样的儿子,自己又会好到何处。”杜珩渊满目不解。
“因为我要亲手置他于死地,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珞沅眸中霎时燃起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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