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胜。”
女子的声音如坠入温泉的冰凌,明明清冽,偏生蒸腾着雾气。姬玄的目光落在赵平之身上,她如同一个局外人,孤傲似大漠的月亮。
心中那点得胜的欣喜悄然散去。
若她真对自己有怀疑,为何如此平静?
“今日之事,是本宫未约束好手下之人。姜侍卫长冒犯在先,如何惩治,皆依长史。”思绪万千交织,赵平之的神情如初:“姜侍卫长…”
姜长林只觉今日颜面尽失,很快明白了赵平之的意思,灰头土脸地从沙地艰难起身,飞快认错:“背后议论长史,是鄙人之过,如何惩治,下官皆毫无怨言。”
姬玄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引的姜长林头皮发麻,但他还是尽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表情,绝口不提比试时幽暗的心思。
赵平之何尝没有注意到姜长林的小动作,道:“既如此,十军棍你可有怨?”
姜长林心中愤懑,他并未参与内斗,只是因为私下说了句长史不好就要受这样重的刑罚,实是觉得不公。可发话的是赵平之,他岂敢不从,只能低声应了。
赵平之没看他,语气冷淡道:“姜侍卫长的围魏救赵学的不错,有空本宫还得向侍卫长请教。”
她竟都知道!比武之事,一招一式其中门道当事人最清楚,外人也只是看个热闹,殿下怎会知晓?
姜长林顿时面色煞白,再不敢有丝毫怨怼。
女子的语气不疾不徐,在场的人却莫名感受到她的威严与认真。都不禁提起气来,生怕哪里冒犯了这位公主。
赵平之的目光继而扫向方才还在打架的阿贵和豆芽,二人吓得扑通跪地,忙道:“小人知错,但凭公主责罚!”
赵平之走上前:“军中私斗,乃是大忌。念你二人是初犯,先各领十军棍以儆效尤。日后若有人再犯,便不止是军棍如此简单了。”
她话锋一转:“至于阿贵…”
二人忙连声道谢,却不敢抬头。阿贵心中的骄傲早已散去,现下看着沙地,听见赵平之的声音,只觉大祸临头。说来此事是自己先出的手,豆芽还击也是应当,他跟随世子多年,帐中兄弟却非也,实在对旁人太过苛责。
咬牙一狠心道:“殿下,小人知错了!今日之争全因小人莽撞,豆芽也是无奈防守,殿下若要罚,罚小人一人便好了!”
一旁的豆芽不禁偏头看了看对方,见阿贵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亦有些过意不去。他承认,自己对这新上任的长史是有些偏见,也是气狠了才和阿贵打斗。如今他心服口服,阿贵又全权将责任揽了下来……
可他老母尚卧病在床,自己又天生瘦小,若真因此获罪,怕是日后在军中越发难过了。于是只盯着面前的流沙,一言不发。
“你当然该罚。”赵平之道。
“将士入军,为的是报效家国,非逞强斗狠。未上战场,就险些伤了同袍。本宫面前也如此放肆,与同袍几句口舌竟就要拔剑自刎,你可真是好骨气!”
阿贵面庞通红,梗着不吱声。他当时气血上涌,着实没有丝毫顾虑,现在回头,只觉自己莽撞至极。
“恃强凌弱,此为一错。”
“中伤同袍,此为二错。”
“冒犯本宫,此为三错。”
“你可认?”
霜白月光浇在玄色披风上,声音如泠泠玉碎,赵平之虽为女子,说出的话却如久经沙场的将领,沉稳老成,铿锵有力。
全场竟无一人敢抬头看她。
除了姬玄。
他早已起身,在晦暗的月光之中,在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披风上粼粼的月光。
他的…师姐。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颗明珠。
偏偏她照耀别人,偏偏她只放弃了他。
他爱她如此耀眼,又恨她如此耀眼。
“我认。”阿贵的头低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今日或许是凶多吉少了。可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做错了事,便没有逃避的道理!
两个字一出,眼眶已是红了。
“好。”赵平之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知道像阿贵这般忠心耿耿的手下有多难得,一时竟有些羡慕这位世子。只是此人初到军中,还需磨磨锐气。
至于姬长史…若他非姬澄,日后章守规还要用此人,卖个好总是不错。若是姬澄…
赵平之的目光扫过,姬玄已是明了她要做什么。前世姬玄也带兵上过战场,怎会不知军中的威信对一个将领来说多重要。他来瓜州的第一日便知晓,这些人都是表面臣服的老油条。但姬玄并不在意,他来这里,本就不是帮赵忱练兵的。
这些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来这里,只是不想赵平之如愿。前世她因为凉州的军功回京,又通过平叛西华门获得赵忱的信任。姬玄虽然不知道为何今世时间线推迟,但事情正在步上正轨。赵平之这样的人,显然会不择手段,一步一步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然后…嫁给宇文炽。
甚至因此,愚蠢地葬送自己的性命。
可是现在,赵平之在帮他立威。
多么可笑,赵平之在帮他。
为什么?
姬玄的心陡然下沉又被高高抛起,难道她已认出了他?
不,绝不会。若赵平之果真认出了他,定会知道他在骗她。怎么可能会帮他!
“既如此,你便去领三十军杖吧。”赵平之的话打断了姬玄的思索,这是他罕见的出神。
军中的杖刑比宫中还要严厉,往往几杖下去,不死也是半残疾,阿贵心中绝望,但还是低低应下。
“且慢。”忽有一人声响起,阿贵抬头望去,正是许久沉默了许久的姬长史。
“今日之事,源自本长史。故这三十军杖,本长史代受。”
“长史!”阿贵陡然睁大了眼睛,一向威猛的汉子竟是要落泪。一旁的豆芽及众人更是心中震撼,自己十棍都难以忍受,姬长史竟要代手下之人全受了?
他们贱命一条,眼前人却不同。阿贵说得好听以前是世子的手下,难听点就是可以随时打杀的奴才。世子竟愿意代他受过?
赵平之也有些震惊。她的意思本是让这长史分担些,他今日亮了武艺,若再帮衬手下,定能得人信服。岂料对方如此实诚,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话已出口,此刻只能顺着对方道:“长史所言为真?”
“绝无戏言。”姬玄看着眼前的女子,想在她的眸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可他看不出。
“既如此,行刑吧。长史营中之事,本宫便不监刑了。”赵平之似乎有些倦怠,抚了抚头上那唯一一支珠钗:“明日还需赶路,还望各位手脚快些。”
“军中争斗本宫本不该越俎代庖,既撞见,难免提醒长史,免得日后横生波折。长史若管不住手下的人,本宫不介意代劳。”
“谨听公主教诲。”姬玄低下头,道。
赵平之的背影融入溶溶月色里,进了帐中,再看不见了。
榆木军棍破风声里裹着沙粒,姜长林趴在刑凳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沙丘,喉头滚动着抑制不住的叫喊。当第一记军棍砸在臀腿交接处时,整条榆木凳竟被震得跳起半寸,扬起的黄沙扑了执刑士卒满脸。
公主不在,周围又都是姬澄的人,他自然吃尽苦头,李岩悄悄往手上哈了口气,手下却是一点没留情,杖痕叠到第七下,姜长林臀上绽开的皮肉已黏住裤子,到底支撑不住,几乎晕厥。第十下时,被另外两个留守的公主亲卫抬了回去。
姬玄则被按在旁边条凳上,执杖的是老何。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大家心照不宣,棍头雨点般砸落,却巧妙避开了要害。阿贵在一旁沉默着数数,突然发现不远处一道俏丽的身影。
他以为他看错了,揉揉眼睛,正是公主没错。公主冲他摆摆手,阿贵便像得了圣旨般高兴起来,一时姬玄只觉身上棍子落下时又轻了不少。阿贵再抬头时,那道身影已不见了。
姬玄本就是常年刀枪剑雨中磨砺的身子,感觉出身上落下的棍子显然未尽全力,知道这些人对他手下留了情。
他心中嘲讽,先前觉得他无用,眼下只代人受过便令这群人死心塌地了。若是在荆楼,这些人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纵是前世带兵,他凭的也是铁血手段,人人见到他无不战战兢兢,何须像今日这般虚与委蛇?
尽管如此,三十杖下去也是见了血,最后一棍落下,执刑的老何默默收起军棍,连同阿贵要去搀扶凳上的人。
姬玄不喜欢与旁人多接触,支撑着起身,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怯懦的声音:“长史,我扶着您吧。”
说话的正是之前默不作声的豆芽。
阿贵罕见地沉默,也没有呛声,只是红着眼道:“长史,今日是我错了,日后小人定为长史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嗡嗡嗡的惹人心烦。
饶是姬玄自诩自己武艺高强,眼下受着伤,又被一群人围着,实在是不得动弹,最后不得不被众人几乎“抬”进了帐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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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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