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残夜。
无论和姬澄之间如何,军机都延误不得。
不远处的祁连山雪线最先接住坠落的星芒,赵平之看着汨汨流淌的河水,整个人恰似祁连山巅积雪化作的玉观音。
“姬长史前几日挨了板子,这几日奔波劳碌,今日竟是下不得床,难以起身。”传话的是阿贵,他挠了挠头,为难道:“还望殿下恕罪。”
一旁的章守规也有些奇怪,这长史,怎得隔三差五不见人。先前听闻对方还和公主亲卫比试了一场,也不似体弱多病的模样。
哪里是得了风寒,分明是不愿见她。
“随他去吧。”赵平之道。
女子面容娇美,斜插的步摇垂下三寸流苏,鬓角碎发抿作墨色云絮,粉色的月华裙流淌着疏勒河晨雾般的银辉,端庄典雅。眉眼晕染的檀色,如大漠壁画上未干的彩釉。
低垂时似菩萨垂怜,抬眼轻扫过来流露的肃杀之气,却不似一个只是久居深宫、未经风雨的皇室公主。
“今日本宫会领着亲卫伪装成回京的车队,引蛇出洞。为保万无一失,诸位莫要轻举妄动。待到对方老巢,一举歼灭匪患。”赵平之道。
“不可!”章守规连忙制止:“公主为饵本就冒险,如今还要束手就擒直达对方老巢,那慕容那勒本就凶残,若途中出了差错,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大人莫急。”
赵平之神色平静:“对方劫人,更多是求财。若有更大诱饵,岂会中途撕票?况本宫非大意之人,亦有些拳脚手段。只是此行确凶险,还望大人挑些衷心的个中好手,助本宫一臂之力。”
“瓜州剿匪,我欲为先锋。”一女子的声音突然插进来,铿锵有力,正是章守规的女儿章槿荣。
“胡闹!”章守规眉头紧皱:“女儿家家,整日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为父对你实在太过娇惯,连公主的大事也敢插手!不日你兄长进京赶考,你便随他同去,在京中择一高门嫁了!”
“父亲!”章槿荣跪下,不甘地又唤了声,目光旋又看向赵平之。
“此事绝无转圜!”
章守规喝道:“公主面前,岂敢放肆,还不快回去!”
章槿荣不愿,到底拗不过,只得愤愤离开。
赵平之没有管父女二人的争执,章槿荣走后,才低声道:“大人何必如此疾言厉色?本宫观章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确有妇好、木兰之姿。”
若章守规真有偏见,一开始便就不会让章槿荣学习武艺,更不会百般扶持自己了。
“不怕殿下笑话,”章守规语气无奈:“微臣年岁已高,待河西事了,又该如何?她一个女儿家,若非父亲为河西节度使,久在军营,只怕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破。”
“不说女儿身份,就算立了功绩,陛下又能允许我章家再出一个这般的将领么?”
章守规如此剖心之言,饶是赵平之也沉默了。他沉浮多年,怎么可能不明了父皇的意思,若非与自己交情深厚,今日也断不会有此言。可就算如了他的意,前世章槿荣嫁了京中高门,又真的快乐吗?
“殿下。”
赵平之思索着,章守规突然俯身作了揖,脊背深深地躬下去,弯下腰来:“日后小女回京,还望殿下多加照拂。”
“微臣…不胜感激。”
“大人之心赤诚,又帮本宫良多,有朝一日真需本宫所助,本宫定竭尽全力。”
赵平之亦句句真心。
……
烈日当空,大漠蒸腾着的热气引得人心焦躁。赵平之坐在马车里,后面跟着的是亲卫乔装的商队,整支队伍如同红蚁般在沙丘间蜿蜒。
有人不耐烦,低声道:“都走了这般久了,这群蛮人到底敢不敢再出现,我看怕不是吓破了胆,龟缩在老巢不敢出现——”
豆芽一贯谨慎,这次也随着赵平之出了城,低声制止:“你我受大人之命,护好公主即可,岂能轻敌!”
话音未落,驼铃撞碎的寂静里,破风之声刺穿热浪,众人望去,高头大马上,竟坐着一人。
正是慕容那勒。
他瞎了一只眼,模样依旧滑稽。弯刀在烈日下寒光凛冽,马蹄卷起沙尘,志得意满般道:“靖安公主,草民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这倒是出乎周围人的意料,慕容那勒是怎么知道里面坐着的正是殿下的?且如果他知晓殿下计策,又为何而来,还如此狂妄?
“大胆,竟对公主无理!”有心腹提刀便要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头子于死地,听得车驾中传来一声冷冷的:“住手。”
须臾间,便看见一形容高贵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她以薄纱拂面,行动时步步生莲,慕容那勒的心情隐隐激动起来。
果真如那人所说。
渊泉城外过后,他一直对被众人护在中间的女子念念不忘,几番探听,才得知对方竟是大周的公主,连着近日出寨都谨慎了许多。
虽说他这寨子易守难攻,自己又可随时进退,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美人虽娇,他却无福消受。惹上官兵,日后定颇多掣肘,只得作罢。
岂料今日,有一人找上了他。
即使一身黑衣,慕容那勒还是很快认出来,此人便是曾让他瞎了一只眼的人。下意识汗毛倒竖,如见了夺命阎王般道:“贵客来临,鄙人有失远迎,敢问今日来我这黑沙寨,所谓何事?”
对方一言不发,将手中的麻袋放下,慕容那勒才看清麻袋里的那张脸。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对方怎么把章守规儿子给绑来了?
他心中暗恨,又领教过对方的厉害,怕有陷阱,只得小心翼翼陪笑:“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这是河西节度使之子,章松年。”少年踢了踢地上那要死不活的郎君一脚,语气闲适。
慕容那勒自然知道是章松年。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面前的少年便是瓜州新上任的长史姬澄,愈发摸不着头脑。
“今日会有一支车队,车队上的,正是大周的靖安公主,赵平之。”姬玄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语带玩笑:“好巧不巧,她要做的,便是诛尽你黑沙寨之人。”
“且赵平之此人,不达目的绝不干休。”
慕容那勒心中一凉,又听少年气定神闲道:“我可助你脱身,但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告诉赵平之。姬澄与章松年都在你的手上,让她自取一来救。”
“只选其一。”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
这样奇怪的要求,让慕容那勒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没有回答。于是下一秒,少年手中的茶杯便已粉碎地砸在他脚边,里面的热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靴。
“小人都听大人的、都听大人的…”慕容那勒连忙应下,又踟蹰着开口:“若她不信呢?”
“她会信的。”
少年的语气势在必得。
……
“我无意与公主见血。只是殿下有后手,谙知我没有?”想起那人的雷霆手段,慕容那勒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起胸脯道:“殿下想灭我这黑沙寨,我倒也想殿下做个选择。”
他如此说,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赵平之心头。
“我黑沙众人,今日有另外收获。殿下可敢去我寨中一观?”
“本宫为何信你?”赵平之不知对方有何所谋,她原本的计划是佯装不敌,再以重利诱对方上钩。待进了黑沙寨,里应外合,将这些盗匪一举歼灭。
不过如今只慕容那勒一人,确实省了她许多麻烦。任他再多诡计又如何?
“殿下请看。”慕容那勒不慌不忙拿出一样物什。他其实心中打鼓,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让靖安公主回转,只是少年实在太过凶悍,进他黑沙寨如无人之境,他不得不低头。
命没了,那便是真的没了。
他又想起来走之前少年的指示,枉他自诩称王称霸渊泉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你走之前,在寨中寻一流沙之地,将我与章松年分别绑于沙地之上。”
少年神色如常,仿佛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纵靖安公主来,也只能救一人。”
慕容那勒心中一喜,此人作茧自缚,若是他能就此一箭双雕,岂不…
只是心思刚起,少年就笑了。拿出一颗药丸,声音如大漠夜里幽幽的寒气,鬼魅般道:“我能让你瞎一只眼,自有手段取你性命。若你不按照我说的做,此药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时间,慕容那勒暗起的心思,也就此停歇了。他甚至怀疑,当初少年留他性命,便是为了今日。
他现在只想送走这个瘟神。
好在,那靖安公主见了此物,确有触动。
赵平之确实认出来了。
那是一把剑。
剑上刻着一朵花。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凛冽,话语不辨悲喜:“他现在何处?”
“在我黑沙寨。”慕容那勒朗声道:“与他同行的,还有章守规章大人之子,章松年。”
“哦,对了。”慕容那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游刃有余:“若殿下去的太迟,恐怕他二人,都要埋没于黄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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