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苦

大漠黄沙,热气熏腾。

被绑住双手的郎君,手腕已被粗壮的绳子勒出红痕,他低着头,嘴唇皴裂,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难以睁开眼。

他这是在哪里?

手上的疼痛促使章松年终于睁开眼,目光所见皆是黄沙,他心中一惊,不由得向下看去。

身体缓缓下陷,柔软的沙如吞噬的沼泽,早已埋没了他的双脚,纵他一向镇定,此刻也不由得慌乱起来。

天知道!

他今日分明在府中温书,突然被人打昏,醒来后周围便成了这副模样。他一贯与人并无仇怨,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章松年环顾四周,忽听得一旁有人道:“郎君还是少费点力气,莫挣扎了。手上吊着绳子,暂且死不了。安心待靖安公主来便是。”

他抬眸望去,说话的是个吊儿郎当的盗贼,但章松年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像盗贼。见他望过来,唯恐天下不乱般示意他向远处看:“哝,那边还有一个。”

是谁?

隔着黄沙,章松年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但身形十分熟悉,好似在哪见过。盗贼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别看了,那是殿下一位故交。”

对方似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笑道:“郎君莫急,我家主子只是想和郎君玩个游戏。”

谢十一嘴上笑着,心里把姬玄骂了个底朝天。折腾自己不够,还要折腾旁人。他在京中的红颜知己,都是人家巴巴地凑上来,遇着顺眼的,哄上一哄也无不可。女人和酒一样只能当作消遣的乐子,若真动了心,对一个杀手来说,死期就不远了。

偏生姬玄遭了一回,还不死心。

在谢十一看来,姬玄的境遇便如他面前的流沙。纵百般武艺,作茧自缚,如何挣脱得?

只是这章松年倒比自己想象的镇静,换做寻常人,早就吓得湿了裤子哭爹喊娘了。

他的目光不由得再次望向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被吊在另一边,闭着眼,像是假寐。他着一身红衣,肤色苍白,与手上的血痕相照应,红白之间,让人不禁多了丝爱怜。鸦羽般的睫毛投下阴影,不多时,那双眼睛陡然睁开,望向远方。

马蹄声越来越近。

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她来了。

……

此时的渊泉城,则是一片吵嚷。

章槿荣最近很是气闷。

她本就不服不让她去除那帮黑沙盗,今早去演武场,发现章守规竟把她军中的职务也停了,只叫她安心呆在府中,还请了教习礼仪的嬷嬷,剿匪一过便随着章松年入京。

索性来了城门口,却听见一片吵嚷之声。她循声望去,那群老油子倒又跟鹌鹑似的不吭声了。章槿荣知晓靖安公主今日引蛇出洞的计划,日上三竿,这些人怎么还聚在城门,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索性将长枪往地上狠狠一杵,斥道:“今日节度使一早便去了甘州,殿下的计划也应早已步上正轨,为何诸位还似无头苍蝇般乱转?”

“若是有事不报延误军机,待节度使回城,定按军法处置!”

“这…这…”她这一恐吓,顿时有几人慌乱了起来。靖安公主深入敌营是大事,他们本想回城上报,节度使与长史却都不见踪影,去找章松年章小郎君,谁知府中也空空如也。

最终还是王十二心一横道:“大人,非小人知情不报,只是公主她…她…”

“公主殿下怎么了?”

“殿下今日本按计划出城,岂料那慕容老贼一人来了,只说有故人邀殿下前去一叙。”

盗匪相邀,本就是桩稀奇事。

“什么?!”

章槿荣眉头紧皱。她能感觉出赵平之非平常女子,只是若真如此人所言,殿下独身一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何况渊泉是瓜州地界,真出了事,章家定当难辞其咎。

周围的人连忙跪下,解释道:“小人们也劝阻过殿下万万不可听信此人!他前来相邀,还只邀殿下一人。其中必定有诈!”

“但殿下说,壮士好心相邀,本宫岂有不去之理。”其中一人踌躇了一下道:“小人觉得,殿下似乎真与那慕容老贼有些渊源……”

“胡说八道!”章槿荣喝止:“殿下是大周的公主,怎可能与敌国盗贼有所勾连,多半是拿了殿下故旧作筏子,想诓骗公主!”

“小人们也不放心,于是阿贵和豆芽挺身而出,也随着公主前去了。”

公主下的命令,这群人岂敢不从。

王十二倒是冷静些,跟着解释:“殿下言’阁下盛情难拒,本宫虽愿前去,但需带两位仆从侍候,阁下意下如何?’那慕容那勒似心下松了一口气,竟也应了,只道‘公主愿赏光,草民欣喜万分,一两侍从,有何不可?’

“小人觉得,殿下非莽撞之人……”

“我阿兄呢?”事态紧急,章槿荣来不及思考赵平之是否自愿。阿兄一贯足智多谋,她怕自己有所疏漏,下意识派人找章松年。

“小人已派人通知了章小郎君,只是府上人来信道,章小郎君也不见身影。”那人冷汗涔涔,心道今日这叫什么事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章槿荣心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慌,语气严肃道:“既如此,金甲,你速传信给节度使,来龙去脉务必清楚。”

“银戈,你派人守着章府,若有阿兄的消息,速速来报。”

一连串吩咐下去,章槿荣心下稳定了几分。

群龙无首之际,殿下和兄长的消息绝不能泄漏,贸然调动其余兵力更是不妥。还好这群人刚从城外回来,章守规撤她职位的令应当还未下达此处,只看了看剩下各人道:“其余人,随我去黑沙寨!”

……

黑沙寨中。

女子骑马走在路上,神色自若,无人看得懂她此刻在想什么。

许是为了引慕容那勒出现的缘故,赵平之今日确实打扮的繁复,一路发间的珠宝叮当,十分动人。但她骑马的动作却十分利落,眼神坚定,没什么表情。

如果是时常侍奉她的白芍,定能察觉到她此刻淡漠的怒意。

自己这样轻飘飘一句,就带着两个侍从入了匪窝。这样的女子,也难怪那少年念念不忘。

慕容那勒心绪岔开了一瞬,想起自己服下的药丸,很快收敛住心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了今日这关,他去信大皇子,援兵一到,任这少年武艺再高强,也不是对手。

大皇子早就有意剑指长安,到时候莫说渊泉,就是整个瓜州也难逃己手,遑论一个小小长史和一个出宫的公主?

逐渐近了。

女子的目光盯着眼前如金色波涛般的流沙,很快瞧见了不远处的两个人影。

慕容那勒表情闲适,在一旁介绍道:“殿下,此处是我黑沙寨行一大酷刑之地。犯了错的兵士,便被吊于此,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黄沙淹没,直至葬身沙海……”

“草民前些日子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少年。”

他心中叫苦不迭,还得故作轻松,佯装作揖道:“这少年是谁,恐怕只有殿下认识。”

流动的沙,流动的目光。

风沙之中,赵平之对上少年的眼。

她已经许久未见姬澄了。

或者说,未戴着面具、以真面目示人的姬澄。

少年的手腕上已被磨出红痕,可他毫不在意。

他总是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她,明亮又充满渴望。此刻那双眼睛依旧盯着她,是欣喜、是期待。

那是长安城里的姬澄。

心心念念只有他的师姐。

他纯净的如祁连山下的雪水,看见她,如羁鸟旧林,毫不掩依恋。

“师姐!”少年低低唤了一声。

像是知道自己制造了难题,很快他低下头,一声不吭。旋又抬起头,好似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一旁的阿贵没注意这称呼,他的注意力都在姬玄脸上。十分惊讶世子怎么会以真面目示人,况且世子不是惊马毁容了吗,怎生好的如此之快。

他下意识想唤世子的名字,但对上对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话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赵平之只是沉默。

短短一瞬。

目光轻飘飘掠过少年,如大漠里抓不住的云。

很快,她的目光没有留恋地转向章松年。

姬玄的目光追随着她。

她没有给他回应。

他的师姐。没有惊喜、没有担忧,她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下一秒,目光便转移到对面。

哪怕是生死之择。

对面可怜的郎君嘴唇泛白,章松年本就体弱,又是书生,被吊了这样久,自然力有不逮。隐隐约约觉得不远处的女主好似是靖安公主,理智克制着不去呼救。

虽然不知道对方今日有何目的,但显然,他被吊在这里,不是一件好事。若这是贼人的埋伏,反而会连累公主。

章松年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嘴里要说的是:“殿下当心。”

姬玄突然有些想笑。

他也不知道为何。

他只是好像知道了赵平之的选择。

这一场局,是他章松年识大体,她赵平之美救英雄。若今日赵平之真救了章松年,依前世看,章松年后来青云直上,二人也不失为一对佳偶。

而他姬玄呢?

一个前世今生只能顶着旁人名字、见不得光的杀手,生在一团污秽的亡国之家。只有她愿意,他才是她的师弟。

他有何筹码,让她选择他?

那点微不足道的师门情谊吗!

“章小郎君!”

赵平之身旁的豆芽很快认出来章松年,低低一声惊呼道:“殿下,那是府上的章小郎君!”

“原都是殿下的故人。”慕容那勒也不知这古怪的公主到底是何想法,干笑了一声。

“你这贼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招!”阿贵沉不住气,忍不住质问道。

“我邀殿下前来,也是有条件的。”

慕容那勒目光下意识不去看对面少年暗沉的神色,继续道:“我钦慕殿下从京中出宫至这荒漠之地,既无意救下这两位郎君,合该给殿下一份礼。”

“正如殿下所见,这二位都与殿下相识。草民今日便破一份例,殿下可选其一带走。”

说实话,他内心也有些期待,这位高不可攀的公主,究竟会选谁。

还有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

他若真的自信,便不会设这样的谜题了。

慕容那勒在倾轧中长大,手中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他凶残、暴虐,但此刻,竟也快意地从那少年身上窥见几分自己的影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贵怒道,几欲去攥慕容那勒的衣领:“那另一个呢?”

“我说了。殿下今日,只能带走一个。”慕容那勒道:“至于另一个,黑沙寨有黑沙寨的规矩,便不是殿下需要操心的了。”

他虽没有言明,二人身边拿着砍刀的汉子却已证明了一切,仿佛赵平之做了决定,下一秒不被选择的人,手上绑着的绳子就会被砍断,就此淹没于流沙之中。

“殿下!”

豆芽和阿贵都有些惊慌,二人对视了一眼,到底没有争执起来。

赵平之的目光定格在章松年身上。

他本就是一个被波及的无辜之人。

也是此行,她终于确认,姬澄自始至终,都在装作失忆。他记得一切,只是装作不知。所以姬澄,你费尽心机安排这次选择,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往他玩弄人心、给那些求生之人选择时,对方往往涕泗横流,不愿松口。慕容那勒以为女子也会思索许久、会犹豫不决,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放了章松年。”

赵平之的声量不算小,隐隐有点威逼的气势,话语清晰有力。

如此干脆。

这倒是出乎慕容那勒意料了。

不由自主地去看对面的少年,少年一言不发,像是不甘心、像是恨意,死死地盯着女子的身影,不曾转开。

他甚至毫不怀疑,若是可以,对方会拉住这高高在上的公主,一起埋没于黄沙之中。

接下来该怎么演,慕容那勒也是有些头痛。他心中忐忑,天知道那个煞星听见此言会不会一怒之下屠了他黑沙寨。

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道:“草民初遇此人时,此人便说自己是殿下的师弟,现下想来,果真是为了逃生口不择言。”

“殿下果真想好,要救之人是章小郎君?”

赵平之再没看姬玄一眼,道:“是。”

“放了章松年。”

女子的声音如祁连山的冰雪,夹杂着寒意,字字绝情。她看向姬玄的神情,冷漠又平静,话语却如脚下漩涡般的流沙搅动少年的心。

这一刻,姬玄终于听清楚她的话。

她说。

放了章松年。

因为这周没有榜单加上霜色开学事情有点多. 所以更新的比较少委屈大家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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