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路

春雨淅淅沥沥地没停,宫中几株新进的魏紫却是宫里贵人点名要的,经不得风雨。几个宫女步履匆忙地怀抱着花盆,生怕淋坏了那娇贵的枝桠。

“这魏紫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花,都警醒着点,不日万国来朝,娘娘邀诸女眷一观,若是磕着碰着,小心你们的脑袋!”

玉翘是郑贵妃跟前得脸的大宫女,此刻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侧,顾不得细雨,指挥道。底下的宫女们低声应着,手上的动作愈轻,不敢丝毫怠慢。

想到万国来朝,玉翘的下巴又向上扬了扬。按礼后宫中宴会,大多是皇后娘娘主持,然今非昔比,陛下厌恶皇后,每月去中宫,不过尽帝后之礼,姜相上书致仕后,连带着中宫愈发冷落。就连朝贺会这样大的事也撒了手,一应交由郑贵妃打理,她近身侍奉贵妃,水涨船高,就连尚宫局的女官见了都要尊一声玉翘姑姑,说话也有了底气。

“娘娘。”文兰实在受不了屋外那上不得台面的喧闹,起身将静华殿中的窗户又紧了紧,小心翼翼道:“可需奴婢将外面的闲杂人等驱逐开?”

文兰便是方才拦住赵平之的那位宫女。

姜皇后闭着眼,似在假寐,宫里的炭盆烧的火热,她伸出手,纤长的食指在檀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不在意道:“郑宛真一贯张扬,这么多年,陛下不就喜欢她那个性子?”

“宫中节俭之风尚行,贵妃娘娘还如此铺张,据说那魏紫的培育用了好几百名花匠,耗费多年心血只宫里这几株…”文兰一边动作轻柔地为皇后捏肩,一边道:“娘娘大度,可淑兰宫和长春宫未必这样想……”

“文兰,你多话了。”姜皇后睁开眼,一双眸子像冬日的冰雪般寒冷,引得文兰连忙跪下道:“是奴婢多嘴…”

“罢了。”姜皇后未叫她起身,拨弄了几下瓶中的花草,提起另一桩事:“今日本宫让你去拦安澜,如何了?”

“是奴婢无能。”文兰的头低得更深,道:“殿下从长公主殿中出门后,直奔紫宸宫去。奴婢想拦,但殿下似乎知道奴婢想说什么…”

“呵。”姜皇后轻笑了声,打断了文兰的话:“无妨。此事非你之过。她一贯性子倔,邙山之后便不愿见本宫。本宫只怕她行事莽撞,她既有此言,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起来吧。”姜皇后坐起身,继续道:“本宫这个女儿,性情倒是与本宫颇为相似。可惜在外太久,心性还需要好好磨一磨。”

“娘娘是说?”

“赵妧性子太软,恒儿又一向重情。赵恂虽为本宫的长子,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姜皇后揉了揉眉心:“由她去吧。她有拒绝本宫的本事,自然是有把握不必和亲。以妧儿的软绵,若与世家大族结亲,才是负累。舍一公主保两方太平,也算不堕了我姜氏风骨。”

这便是心中有了计较,要舍长公主了。

文兰心中叹息。

娘娘与陛下成婚,本就不是两情相悦,能够成婚,全因局势所迫。长公主出生时,陛下没看过一眼,娘娘也是草草让乳母抱到一旁。她也算是看着长公主长大,长公主懂事的早,任人搓圆捏扁也不生气,但在娘娘心中,反而不及少年出宫的靖安公主亲近。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娘娘还是陛下眼中,都与透明人无异。

可见天家贵女,也不过深宫之中的可怜人。

“是。”她跟随姜皇后多年,不敢多言,低声应了。摸不清姜皇后现下是何情感,只能换个话题道:“奴婢听说,今日平南王世子也进了京…”

听到平南王世子,姜皇后的眼底陡然扬起一抹厌恶,话语透着凌厉:“这姬氏还真跟他那伥鬼爹一般命大,邙山一别,也就靖安觉得这世上巧合众多。姬澄此人,狼子野心,他既敢进京,休怪本宫无情。”

她一贯是端庄的、高傲的,文兰乍听姜皇后迸出的粗鄙之语,也惊了一惊。心中跟着怨怼。姬氏动机不纯,公主远在他乡竟也想着欺骗。若无姬澄,公主又怎么会与娘娘离心?

赵平之自然不知皇后心中所想。进宫一趟,她心中很是疲累。回府之后下半夜才迷迷蒙蒙阖上眼,很快又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她索性从床上起身,掀起低垂的帘帐,唤屋外守夜的蓼蓝:“如今是何时了?”

“回殿下,不过五更天。”屋外传来应答声:“殿下是要起夜还是要下面准备早膳?”

“准备早膳吧。”

赵平之平日习惯早起,五更天,底下尚能应对。蓼蓝麻利地吩咐下去,接着去给赵平之打水洗漱。屋里的烛火断断续续亮起,赵平之没什么胃口,装扮好后,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冷不丁问:“他回来过吗?”

蓼蓝很快反映过来赵平之口中的他指的是那日被带进府中的小郎君,答道:“回殿下,不曾。”

也是。

赵平之一边想一边往院落去:姬澄那日受了伤,现下应当将好,又何必来永宁府找她这个并无任何印象的师姐?

此刻天色未明,院落里起了薄薄的雾气,稀稀拉拉几株绿草发了芽,显得荒芜又萧条。

赵平之搬进这座府邸的时间不长,很多地方都没来得及打理,不似前世,前前后后栽种了许多花草,哪怕是冬日也别有意趣。

她该移一株梨树进来。

赵平之看着空落落的内堂,心里想着。待到春日,梨树开了花,这府院便不再冷清。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宁静之中,有石子从上方滚落。她循声望去,不远处朱红色的高墙之上,坐了一个少年。

隔着薄雾,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能大胆到攀公主府的墙沿又不被人发现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师姐。”

上方传来低低的呼唤。姬澄的语气很小心,又有些扭捏,仿佛并不适应这样称呼,旋即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到她面前。

“姬澄?”赵平之微微惊呼。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很快调整了神情,没有计较少年那夜的不告而别,见姬澄方才身手矫捷,微微放下心来。少年的衣袖被雾气微微打湿,留下一片氤氲的水迹。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像做了错事的孩童,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因为背对着光,只投下一个淡淡的暗影。

赵平之又走近了几步,到底没有去观察对方的伤口。长安非邙山,上次一时情急,所做已是不合礼数。如今心平气和相对,又觉与前夜不同。

“那便好。”她微微颔首,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接着不着痕迹地疏离开。

再遇姬澄之后,赵平之并未想过二人以后会有怎样的交集。后来冷静下来,姬澄也已出了公主府。他再来找她,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于她而言,姬澄还活着就已足够。

她不是十八岁的赵平之。

她与姬澄,也并非同路人。

想清楚之后,自然有了决断。

“师姐,我能时常来永宁府寻你吗?”少年微微倾身,他们的距离因着他这动作而拉近。赵平之这才发现,姬澄高了她许多,与此同时,赵平之也看清了少年的眼睛。

赤诚、热烈,仿佛感受不到赵平之的疏离,他就用那样真挚的眼神,直直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不必。”赵平之微微后退,好像前些天的关怀是旁人的错觉,二人的距离再度拉开。她避开对方的目光,眼神不由自主地又落在少年身侧的剑鞘,温声道:“过了朝贺会,我会出京。”

朱窗半开,寒意未散。

他来相见,她来道别。

少年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愣住,久久没有言语。赵平之狠下心,不去看朱墙之下的身影,亦不再像邙山一别,让他等她回来。她只是沉默地转身,宣告他们背道而驰。

仅仅一墙之隔。

少年人的轮廓被渐起的晨光描绘地愈发清晰,然而他的内心却似深夜驱不散的雾气。

“阿兄。”姬澄见姬玄遥望着公主府燃起的灯火,久久未动,心中忐忑,不由得问道:“是不是我方才在公主面前露了破绽?”

“没有,你做的很好。”姬玄道。

他不愿承认,在赵平之喊出“姬澄”这个名字短暂的瞬间,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浓重的失落。但这失落很快如同消散的晨雾,只剩下难平。

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曾几何时的上元佳节,他与她一同下山逛庙会的场景。

那时候,他是出身荆楼的冷血杀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哪怕戴着面具,周身的杀气也能将一米开外的孩童吓哭。

是她摘下他的面具告诉他:“姬澄,你不是恶鬼。”

是她教他不再浑身戾气,一剑折断三米之内的草木。

是她一次又一次耐心地靠近,让他学会隐藏自己,做生长在阳光之下的“姬澄”。

她果真分辨不出。

她怎能分辨不出!

姬玄在心底冷笑。他悲哀地发现,前世今生,他都在努力地学做“姬澄”,可当她只知道“姬澄”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却涌上了深深地愤恨。更悲哀的是,他竟仍对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好在,他答应了文帝的要求。

师姐。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名字。

怎样才能让你看着我、只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

那夜过后,赵平之再未见过姬澄。

日子如流水般已逝,转眼便到了朝贺的日子。长安宫里,聚集了许多盛装华服的豪门贵妇,和出身不凡的世家贵女。

皇后称病,并未出席,此次女眷宴会由郑贵妃操办,大家心照不宣,也没有没有眼力见地提起皇后惹贵妃不快。此刻宫中热火朝天,命妇们大多三三两两地围在郑贵妃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玩笑。未出阁的小姐们则亲热地挽着赵芙妍,从珠钗首饰到绫罗绸缎,夸赞声不停。

“殿下身上的流光锦果然不同凡响,也就只有公主这般金枝玉叶,才可堪相配。”有世家女羡慕道。

赵芙妍依旧打扮的艳丽,像宫中最娇贵的牡丹。她也确实受宠,母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贵妃,阿兄赵砚,则是皇室长子。如今朝中分成三派,呼声最高的便是中宫所处的崇山王赵恂和郑贵妃所处的长子纪王赵砚。帝后失和,太子未立,一个占“嫡”一个占“长”,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毫无疑问,姜皇后一脉姜相致仕,郑妃之父却从一个小小的詹事司职被提拔到太仆卿;就连本该皇后操持的朝贺会陛下都交由郑贵妃操办,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暂时占了上风。

赵华嫱依旧低调,甘愿为赵芙妍作陪衬,安静地待在一边,甚少插话。

“你们听说了吗,靖安公主也归京了。”正聊着,有女眷忽然道。这女眷名阮娴,是郑贵妃的近亲,自然想多讨好赵芙妍一些,有意踩一踩皇后一门,在一众贵女中毫不遮掩道:“传言靖安公主年少出宫,在北地生活了近十年,也不知再见,是何模样。”

跟她常玩的女眷接着搭话:“臣女听说北地粗犷,民风不羁,也不知公主在外,过得是否舒心。且北地某些蛮夷亦有抢妻习俗,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直直掠回家,属实可怖。”

众人听及此,都禁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赵芙妍听了这话却不怎么高兴。她乐意赵平之一行人给她作陪衬,但并不能容忍什么人都能来看皇家的笑话,更不能容忍有人给皇家公主泼污水。只含糊道:“皇姐在外多年,若是待会儿行事有所纰漏,也是正常。阮姐姐这么在意皇家之事,倒不知谁才是公主了。”

她这样一说,阮娴也知自己失言,连忙跪下道:“公主殿下明察,臣女绝无此意!”

她母妃举办的宴会,来的又是娘家人,赵芙妍自然没有真的要把对方怎么样,只敲打了一下便和旁人聊起了别的话题。

无人再提赵平之,但经这一提醒,眼神都时不时瞟向宫门,不知这位传说中的靖安公主是否会出现。

“德安公主到!靖安公主到!”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锐的嗓音,四周陡然寂静下来。

很快,这寂静便成了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门口,视线先落在赵妧身上,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移向她身后的赵平之。

赵妧捏了捏皇妹的手,示意赵平之安心。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女子上着绿袜、麒麟织成的锦绣红衫,下着鹦鹉刺绣裙腰石榴红裙,肩搭郁金色帔子,用料不算华贵、打扮也算不得隆重。

但众女偏偏从她的形容仪态中读出一股居高临下的气息。她的衣服亦是亮眼的,却不同赵芙妍给人的娇俏,移步过来,目不斜视,威严又庄重。

这股上位者的气息,莫名熟悉。不像在外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公主,亦不似宫中深受宠爱、无忧无虑的娇女,她站在那里,就应当是这场宴会的中心。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她像谁。

——像她的母后,早早称病、多日不曾出宫的大周皇后姜云容。

赵平之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前世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纵她是皇家公主,那些带点轻视的、讽刺的目光,依旧会像潮水般涌来。或者说,正是因为她是公主,她们才毫不掩饰。

一个自小出宫、不受宠爱的公主,奚落她,可是比奚落旁人快意多了。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一同与赵妧给郑贵妃行礼。郑宛真心中暗恨,面上却不能表露,面带笑意地让二人起来,表情和善道:“不想今日靖安竟和德安一道来了,是母妃疏忽,忙着与各家女眷寒暄,险些忘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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