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回到结界外,被疏忽来去的月光一映,那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原来方才走出结界消失在大德鬼君面前的非我真身,只是个三界常用的骗术,幻影。幻影术在仙妖眼中算是个脱身的小术法,但我灵力不济,耗费几日才作出一个来,还是用了些血才使它能言会动。
这幻影本是我作来以备不测,但自下山中途,我便觉出牵在那仙君丹上的灵力时断时续,好似他已然命悬一线,灵力将尽一般。
当即想到若我按之前所想出山,念诀引君上来,且不说君上可会理会此事,单单这鬼魔结界就不是一时三刻可破,那仙君只怕也再不能救。
一时犹豫,才在经过树影的一瞬将幻影放出替我出山,自己却化成夜雾潜入树后。所幸夜浓露重,大德鬼君也想不到我有此一诈,竟未识破。
山外不禁火咒,我忙忙操控着那幻影在界外低诵“引天火”,引君上来。不过幻影术本非精灵可使,越急它还越不灵,片刻后那幻影才蹦了几个音出来,更急得我一身大汗,心头冒火。一面继续作法,一面祈求君上神通盖世,如此亦觉。
万幸,那幻影又蹦了几个音,便有一星红焰天外而来,矫矫如凤,落下来一看,竟真是君上。一瞬间,我只觉:世间逸韵,尽敛君上眉梢,万千风华,全不及他音容笑貌。
惊喜交集,低声急道:“君上,快破结界,入山相救!”,便身形掉转,飞奔上山。
我不知君上破鬼魔结界耗时几何,但我留在仙君体内的那缕灵力却愈发微弱,几不可查。不由在林木间飞掠如风,避过巡山的魑魅魍魉,潜行到地窟入口,各处岗哨更密。
幸而是在山间,一两团飘曳的夜雾再寻常不过。忽有薄薄一道随风飘入洞窟,散进关了那仙君的窄洞。
只见洞中虽燃着火把,却连半个鬼影也无。唯独地上多了几道重物拖拽的痕迹顺甬道向下,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正与灵力所感相印。
我便不犹豫,也冲了下去,几息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灵力终于全然沉寂,我彻底失去那仙君的踪迹。同时洞窟深处响起含糊的交谈声,我怕行藏败露,不敢停留,一气向下飘到甬道尽头。
尽头依稀有光,趋前看时,竟是一处极高的山洞。洞窟深处有门两扇,高丈许,质青铜。门上一方黑沉沉大匾,上书“业海慈航”四个金字。
门前守着二鬼卒,持戈披甲。两侧石壁上嵌着数颗比我所献更为硕大的夜明珠,照出满墙壁画,栩栩如生,左为一群恶鬼自下而上吞噬众生,右为一个神君从云中跃起屠戮众神,十分可怖。
我贴着石壁,缓缓飘至门前。正待入内,忽见一鬼卒身形微动间,带着他门上的影子随之一晃,而影子的边缘竟有奇异的光华一闪。我在烛照见过那么多次宫外结界,登时不敢再动。此门设有结界!
无法,只好先趴在匾上静待时机。片刻,门铛铛几响被由内推开,两鬼仆持令而出,我趁机贴着一鬼仆持令之臂,悄然滑进门里。
进门一望,内里赫然是一个天然溶洞,石笋林立,幽暗不知边际。
洞中,老大一道沟壑,水色深碧,如环似带,环抱中间一高峻石台,分外异相。壑上横结着十数道铁吊桥,将石台与岸边相连,桥下倒吊着许多茧状物,无风自摇。
石台上俨然一个祭坛,外立八方黑石柱,柱上皆嵌明珠,台上隐约乌黑一团软物,瞧不分明。
忽听“咯吱”一声,却是两个鬼仆抬着一茧形物上了吊桥。我只觉此地戾气弥天,运起天鉴目一看,那壑中碧波哪里是水,竟是难以计数的人族冤魂,而桥底密密麻麻的茧形中似乎尽是妖仙!
登时心催神飞,气息稍泄。岸上忽有一人抬首喝问:“谁?”虽然样貌不同,但我一眼认出,是他,那个九命道人,或者说鬼魔据比。
他亦认出了我的气息,森森一笑:“小侍君?你怎逛到此地,可是下山迷了路?”
我不敢分神,一心御水,附于山壁。鬼魔却并不来捉,只见他袍袖翻飞时,十数道黑风齐出,轰击四壁。我一躲闪,这形便藏不住了,索性现身。
胆子早已吓破,生死反在度外,振振衣袖道:“我本想来观摩据比君上如何炮制仙君,学学本事。却不想窥见君上阴私,此刻想来是出不去这西邙山了。”
鬼魔见我举止一愣,忽然道:“不对,你和玄溟这厮定有甚干系。” 怎么又扯到水神身上,我猛然记起他曾为雷水风三神所杀,不由一笑,可真是魔怔了。
只得自己扯回话头:“君上之疑我实在不知,只好等君上以后亲自去问水神神君。不过我既将死,却还不知为何而死,岂不冤枉,此间究竟,倒要请教君上。” 言罢,一揖到底。据比阴鸷地盯着我,却不作声。
我想起鬼卒之言,忽然福至心灵,侃侃道:“若我猜测不错,君上所御恐非业力,难道是这魂河中怨魂怨力?若果然,倒是千古独步,却不知这一只只蚕茧又是何物。”
据比面露得色,终启尊口道:“小侍君聪慧,世间凡夫再想不到这破肚孕妇、断头冤魂、兽噬厉鬼竟有如此怨力,区区十数万,已可直追神魔业力。不过此阵也算不得独步,乃是脱胎自一上古奇阵,老朽名之为业海神华。”
又似十分惋惜地一叹:“西邙难度,小侍君却能避过一山守卫偷入此处,称得上是难得的机敏。既慧且敏,老朽都不禁起了爱才之心,可惜你是琰小子的近侍,又见着此阵,留你不得。老朽便释尔疑,也叫你明白着去。”
鬼魔一指吊桥,“桥下,皆是违逆过老朽的仙妖,被种下奇蛊,置此业海,待蛊虫吸尽其脑髓后,无思无想,只受蛊母节制,供孤驱驰,忠勇不二,将为吾至诚之部曲。且其怨念与业海之力往复更生,今后之能尤胜前时百倍,实在妙极。”
我大惊失色,鬼魔竟前心不死,而这回图谋一统的恐怕便是魔界。又不由庆幸,亏得此番误打误撞揭破出来,他魔军大功未竟,气候不成,只不知目下君上业力与他怨力相比如何。
这时门外一鬼仆奔入,垂首在鬼魔耳畔急切低语,又指门外。鬼魔听罢大怒,望门喝道:“竖子敢尔!”
却不出去查看,反手向我抓来。我御行之术高过不少仙君,扭身急退,以毫厘之差脱出鬼魔一抓。鬼魔怒极,怨力滔滔而来,我左支右绌,右腿顷刻中了一记,顿觉剧痛难当,被迫着跳上吊桥。
怨力随形而至,险些将我掀下魂河,我心胆俱裂,却还惦记着那仙君性命,一不做二不休,在黑烟、断肠鬼仆夹击之下,扑到鬼仆方才吊起的茧状物上,一使力拽了上来。
顿时双手大痛,视之,雪白的茧丝竟是魔界几大毒虫之一,鬼面狼蛛的毒丝。这毒丝于修行者虽不致命,触之却可使手足酸麻,灵力滞涩,常用于经阁府库重地夜防偷儿。
我暗骂老小子恶毒,飞起一个水刃将茧划开。里面果是那仙君,此刻面色青白,汗湿重衫,双目大睁,望向我却直如未见。
我只来得及大力拍打其面,吼了一声:“活下去,君上来了!”便在怨力再次袭来前将他甩上祭坛,自己则跳向另一座吊桥。
落下时骨软筋麻,想是中毒已深。不意内丹一动,继而旋转不休,洞中水灵兀自被吸入我体内,而一股热力却渐自丹田流向四肢百骸。
鬼魔此时追至,我正闭目待死,忽闻一声:“手下留情!” 力透重窟,君上终于赶到。我心头方才一松,转眼就被鬼魔扼住颈子,提在手里。
君上破门而入,见阵大惊,目中聚起雷霆怒火,吓得那群来护主的妖鬼两股战战。
他怒不可遏,望向鬼魔道:“这可是逆天害命的百孽化怨阵?神上怎敢为此阵,竟是,真疯了么?”
据比得色不见,干巴巴道:“孤不过暂借人魂,筹谋大计,你莫要理会,” 话到此处,又似想起什么,阴阴一笑道:“何况你——”
话没说完,君上抬手一簇天火轰入沟壑。沟下顿时如油入水,魂河巨震,怨灵嘶鸣若狂,号哭咒詈之声惨不忍闻,纷纷在天火中化作道道青烟,魄散魂消。我亦在此时,终于恍悟此山何以禁火。
据比面色如土,神色丕变,从茫然、不信、惊恐、哀怒、怨恨、绝望转了几个来回,反身一掌拍向君上,仓惶咆哮道:“吾十万余年心血!十万年!琰烑小子,老朽从未招惹过你,你为何竟要绝老朽生路!”
君上苦笑:“神上,沟下十万条性命又如何招惹过你?已受非常之苦难,又何忍再困于此地作耗,永世不入轮回。”
据比气得浑身打起摆子,铁青着脸左手从怀中拿出一物,喃喃自语,右手扬手便将我抛进沟里,又向君上直扑过去。
吾命休矣!
却只见祭坛上扑下一影,凌空揽我在怀,自己以背迎上沟下怨灵。待下沉之势一缓,便胡乱将我向岸上推。
我凝神一瞧,居然是那个仙君。他浑身抽搐,面容扭曲,身受蛊毒和怨魂撕咬,仍不掩目中决绝。见推我不动,又要我踏着他上岸,速速逃命。
我怔然,看着在他背后撕扯的成群怨灵,渐渐烧至的天火,推我的手臂,一惑,继而一悟。
这数月间,我常将升仙挂在嘴边,心中却未觉得仙君有何了得。以为与妖君相较,不过多些微善末悯,见了他,更觉仙君不济。起意相救也不过一时意气,若说以命相易之心却是从未有过。
至于被鬼魔看破行藏更属意外中的意外,此刻不由被他舍己命求他生的痴傻惊住。这便是仙麽,慈而生悲,生死物外。
一念起,身上一轻,灵力流转如潮,恍如肋下生羽,要随风去。忙一手抓住那仙君,竟在火将将烧至之时,拉着他悠悠升起。“羽化升仙!” 不知谁在下面脱口道。
忽然,胸臆间莫名生出一股气闷,不觉昂首长啸。身形一展,陡增十数倍,连无边的山腹洞窟都便变得有些狭窄。
我仰首撞破洞顶冲天而去,半空回首,只见绝壁上宫殿堂堂皇皇,空空荡荡,再一想妖鬼密布,毒物横行的山中魔窟,十分可怖外又觉十分荒唐。
不经意,余光中映入一道金光,恍如龙尾,摇曳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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