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道:“这般性急,可是来问你真身之事?”我愕然半晌,待摇头,究竟好奇,只得颔首。
君上抬袖引我落座,自己却望着窗外出起神来。
半晌,方神色淡远的启口道:“有神生于东海,钟万水之秀,德厚流光。活万灵,止战祸,誉隆天界。存世弥久,却不谙俗情。直到十数万年前,不知何故,却与一蜃龙妖女互生情愫。众神仙食古不化,对此情毁谤者众,乐见者寥。岂料他仍曲从私情与那女妖成婚,甚尔生子。不过天地业力有穷,万年前方才又孕生出一位水神,其子只能以蜃龙降世。不知他是不忍见子早夭,亦或想长留与蜃龙之血脉,竟以半数业力筑起逆天改命的升神之阵,分自己骨血予子神身。若是故事至此而终,实在美满。但何其不幸,此神君偏有一恶友,因情生怖,作下许多混账事。”
说到此处,君上目中隐有怆然之色。“其时其友亦在发疯,一日酩酊大醉,与几个神仙动起手来,搅闹得神界海陆一片狼藉。他闻之来劝,阴差阳错间,为友误伤。岂知他才分出业力不久,神根之损未复,当下便化作弥天水雾而去。撇下一个孕中的蜃龙女妖,自是无力完阵,不得已,死前以身化界,裹着胎阵滑去东海极渊,亦是水力至盛处,望其子蒙天眷顾,在其父降世之处自行出生。万幸,其愿竟于二三千年前意外得偿。”
他望着我随他话语越来越苍白的面色苦笑。“浦儿,此子即汝,汝父玄溟曾居水神尊位,与我乃是至交,却亦因我而亡。汝母名讳年深日久我竟记不得,不敢胡言,然汝当作真身之珠实乃汝母之遗。而那个恶友,便是我。”
我焦灼如火的心早被这席话推至无底寒潭,摇摇欲坠道:“不可能,我真身明明是条蜃龙,哪来的神身?”
君上道:“这便是升神阵逆天之处,玄溟不顾汝蜃龙之命理,在汝母孕时为汝强筑神身。按说他完阵之后汝出生即是又一方水神,不幸他却中途殒命。虽汝数万年后仍于阵外化形,然神身尚在阵中,法阵也流转未竟。随汝修行不辍,加之二水神亡故后真水业力漫衍,法阵渐毕神身乃成。那日不死国中汝化身成龙已是阵成之兆,也是汝当入阵取身,以神身临世之期。不过孤年迈心慵,只望天下安分守常,唯恐汝心性不牢,三界波澜复起。思之再三,仍旧隐下情由,将汝教养于侧,以俟成年。现今汝既已成年,且心性澄明,孤自当如实告之。”
我双耳一片嗡鸣:“我明明是自己来的烛照,你却是几时得知?”
君上面有愧色道:“自玄溟身故,孤千百回忆及当日情形而不得要领,耿耿于怀,渐成十万年来一桩心病。因同他相交莫逆,与汝殿上初见已察其业力,方起意挽留。不过也是直至见到汝母遗骸,又潜入东海探查一番后才猜解了昔年疑惑。而汝自出世便失恃失怙,性子难免偏执跳脱。孤愧对玄溟,欲代他之职护汝长成,便不好揭破这杀父之仇。然如此欺瞒,却又令我有负于汝,也罢,或许我终归是要亏欠你父女。幸而,”他一叹继而一笑道,“我此刻好歹有面目去见玄溟了。”
我气极无言,他望着我倦然道:“浦儿,汝出世不久,尚不知神之一生何等虚无而漫长。千年前孤为汝取名‘朝浦’,即是盼汝莫入神道,作个寻常仙君,寻一眷侣白首,一世安泰,始终如朝日春浦一般。奈何时移世易,孤目下却有一不情之请。”
我异常空洞道:“但讲无妨。”
“孤躯残意懒,久有弃世之意。至今不去,初时不过唯恐天魔祸乱苍生,后又为护汝。总不意前之数百年,嬿娘之外,天魔尽皆谢世。纵有据比尚未伏诛,亦失邪阵护持,难掀风浪,四海可说是不设想之靖晏。”我心早已坠无可坠。
“然遗世之嬿娘应天而生又素无大恶,孤既不好出手,又不奈同她苦熬。便欲以此事托汝,以策万全。待孤去后,若她守分,自是两厢便宜。倘若她祸几日深,终成据比、爰秋之流,还望汝破阵取身,上登神界筑宫颁诏,明谕三界新神临世之喜!嬿娘颖悟,必不敢再生妄念。且她能为稀松,怕连妄魔尚且不如,自当不得一方主神之敌。但汝术法一道仍要加紧,水之力柔远不息,汝常失之刚直……”
我无名火攻心,厉声喝断:“琰烑!倘若真如你所言,那你杀我至亲于先,欺我瞒我在后,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此刻你不思抵罪,却想一死了之!你当我是什么!我凭什么!你又凭什么!我偏不!我便不做仙君,孤独一世!嬿娘作为,与我何干!我偏不取神身,不去天界!你要安心弃世?我明日便死了,看你拿甚面目去见玄溟!”
我语无伦次,掀翻素来欣羡的紫檀云母桌,破界径出。
在南斋时,我暴怒的那般肆无忌惮,冲出来后,却哽咽到寸步难行。天地间仿佛忽然空空荡荡,只余我孑然一身,前后失据。
茫茫然抱膝俯首在夜色凄迷的宫墙外,哭得肝肠寸断,声暗气阻,依稀呜咽着“凭什么,为什么”,一遍一遍,也说不清在问谁。
直到翌日破晓,语声遥遥,我陡然苏醒,方惊觉自己昨夜不知哭昏还是哭睡过去,竟就依着宫墙蜷了一夜。当下忙施术隐成团水雾,不顾周身麻痹之痛,飞也似地逃回城中宅舍。
舍内,瑞雪睡眠正酣,想必昨日宴上又贪了酒。我未敢惊动,悄然回到自己房中。归程中早将事情颠来倒去想了无数个来回,心知此情非情,却为孽,此缘非缘,却为劫。
何止错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然,终究意难平。
我颓坐镜前,与泪痕满面、憔悴愤懑的形容相看两厌了半晌,恶意徒生。
翻出息微仙君之丹,张口便吞,全不理次后反噬之苦。丹丸入腹,有痛麻之感往复,又与心境如出一辙。调息片刻,梳洗一番,我换过身庄重衣衫,复折返宫中求见君上。
通传的宫侍很快领旨而回,引我行往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南斋。及至,赤方妖君将将退出,见我灵芒色异,惊诧欲语。
我不理他,含笑而入,拜见君上。君上似乎又犯了头痛之症,正由榻上扶额坐起。
我心底一痛,却全不妨碍伤他之言脱口而出:“请君上大安,仆德薄志微,不堪大用,给君上和国中诸君徒增不少烦忧,实无颜再觍居烛照。今闻嬿婉美才济济,主诚臣忠,欲投奔其国。效忠还在其次,倘得一佳偶良配岂非大善,是故特来请辞。”
君上面色冷冽望着我灵芒,我此时哪还惧他,坦然伏地,稽首三响,便决然地起身告退。
身后,君上一迭声:“浦儿,你回来!”我又哪敢回头,咬牙忍下几欲夺眶的泪意,匆匆而去。
回到宅舍,自然又痛哭了一场。这回瑞雪已醒,正在偏厅吃仲炦前几日送来的茶果,被我哭声引来,吓得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哭着问他:“我自哭我的,你却哭甚。”
他抽噎道:“仙主如此伤怀,仆岂能无动于衷。只不知仆有何能为,可替仙主解此烦忧。”我强打精神温言道:“瑞雪莫惊,何曾有事,只是我心中苦,哭过便好了。不过此地已然伤心,我欲暂离,去嬿婉或是海陆定居,你可愿与我同去。”
瑞雪十分困惑,却仍颔首道:“仆自然同往。”我一把搂过他来,半晌才又止住泪。
当夜,收拾情绪,归置行囊,又于正厅留书三封,我便与瑞雪主仆两个,趁着月黑风高仓皇出逃。
一封予仲炦,请他帮忙知会城中熟识,我去国远游,归期不定,山水仍逢,各自珍重。又在信封中留帛三节,嘱他如遇难处可以施术之雁帛传讯;一封予尹玗,与仲炦之书仿佛,只多了些惜别之语;一封却是予君上,只得一言,“己所不欲,何施于我!”
站在三途河口犹豫了片刻,我仍御行向东,去了住惯的海陆旧谷。方至谷中欲卷袖大干一番以做常居打算,就见一封雁帛尾随而来。
我拆开一看,不禁啼笑皆非,却是尹玗的一笔狂草。痛斥我不告而别,寡情寡义,又放言若我不常传音信,以后再莫称友,对面不识。
字迹有几处晕开,怕是这妮子哭着写就。我伤感之下亦去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致歉,还许她三月一信以告近况。
搁下笔来,不觉又开始出神。忽思及君上曾言去过东海方解前惑,我左右无事,便吩咐瑞雪看家,破天荒地回了一遭东海。
由海滨纵身跃下,霎时便被碧波拢在了怀中。浪涌轻曼,仿佛迎我还乡。我辨了辨方向,先朝化生之地游去。
还未至乌漆墨黑处,忽觉幽蓝中遥有暗流深漩,水波似触礁崖,洄澓不休。若非我修习《入水心记》略有小成,此等微末异象定觉察不出。
游近一瞧,果见一处庞大结界,宏壮如山,静沉如渊,极目眺望,不见首尾。我凝神戒备,在外小心查探了半晌,只觉高妙非常,比之烛照宫外,君上亲布之结界竟不逊色。
正打量间,一道急流突至,我不防备,被带着直朝结界撞去。心道不好,岂料水触之则回,我却全无阻碍地撞了进去。
界中未施避水之术,物品俱以术法固定。我举目一望,入眼便是漫漫金沙间的一条明晃晃玉道,道旁饰以丽藻,水摇不动。
影影绰绰中,玉道尽头似有房舍。趋前观之,漾漾荧光里,琼楼金殿连比栉,贝阙珠宫幻七彩,好一处赫赫神仙府。
拾级而上,仰头望见宫门处上悬之玉色大匾,“金玉宫”三字灿然生辉。我思及蜃龙鳞光之色,若有所觉。
顺路行去,只见沿途金栏玉户,大多雕绣着金龙戏水图样,灼如朝日,栩栩若生,衬得此刻之寂寂益发阴沉可怖。
我自西邙山后最怕的便是这种空旷宫室,即便明珠处处,仍要疑心暗影中有恶妖蛰伏,欲啖我入腹。
且在陆地呼朋引伴久了,固喜水中自在,早不惯幽居独处。匆匆在主殿环顾一周,袖了桌上架上几件稀罕小物,备以将来装饰谷中仙府,又坐在玉道上出神望了一阵,便起身回了海陆。
方至谷外,就见瑞雪正在引颈盼望,神色焦急。我心下微沉,问他何事。他言君上派了无忌仙君前来,正在谷中相候。
我气的跳脚,心道:“琰烑,我已一避至此,你何必苦苦相逼,真要将我逼去嬿婉不成。也罢,常闻嬿婉之民如何绝色,还有多少**绮丽之所,我既已成年,何不就去见识见识。”
打定主意,拉上瑞雪,头也不回地直奔嬿婉而去。
嗯,决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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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黯然魂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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