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佚乐桃源

次日,我与瑞雪在城中奔走一日,才将这嬿婉事大略弄了个清楚。

国主嬿娘酷爱音律,在司乐署之外另设一乐府,大司乐掌国中祭祀之礼乐,乐府则供宫中演绎俗乐。每每乐府作了新曲或编了新舞,嬿娘即诏诸臣宴会,以鉴优劣。

席间既不禁酒,又多优伶在侧,醉后荒唐之事不可胜数,可谓怠慢至极。

谁知那嬿娘并不见罪,反以之为乐。娱戏兴起,更曾亲作词曲,令乐府编舞排演。

这乐府几万年前本只有区区百工之数,随著嬿娘渐喜摇天动地的雄歌壮舞,便很不够用。嬿娘便又增三五执事之职,采选适龄童子以充乐府。

所谓采选,初时也是自国中择优而录,但从嬿娘累年降罪,断过数十只据说有污其耳的优伶之手后,应选之民日希。

执事们只好随机应变,改由盗匪处采买,海陆、仙界等各处拐骗,可说是煞费了苦心。万年前东拼西凑,始扩充近千。

只是靡费库藏又弄来这许多张食谷之口,国库岂能不左支右绌。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不知是谁给嬿娘出一奇计,兴建了南闾和北里两处。

将犯错之优伶囚于其中,既可以娱民众,赚取之资财以补乐府,又可起震慑不逊之功。此计收效无穷,一处进项便竟赚得国库日丰,钱累巨万。

嬿娘愈发肆无忌惮,时至今日,乐府优伶已过二千之数,钟、磬、萧、筝之上,更有琴、瑟、笛、筑、笙、竽、箜篌、筚篥之属,而七曲河两岸也已满满当当关了数百的公子与女公子。

其实七曲河只得五曲,原称五曲河,暗合从前箫之五洞与琴之五弦,自南闾北里兴盛后便有“五曲河上五音旋”之说。

而嬿娘改弦易辙,将箫增至成七洞又将琴易之七弦之后,又有好事之徒将这河也称为七曲河。

我与瑞雪寻至河畔瞻仰,见河中水阔约十丈,曲态娉婷,碧水泛泛,波光粼粼,果真可喜,正是我们夜宿之河下游。

极目而眺,南北岸上各有一开阔处,除临河一面,俱用土砖、木栏搭起累榭层台,又有鳞次栉比的屋宇次第向外延出数里。

只是南岸之楼多碧,北岸却若桃红。请教过客,这南岸之屋宇便是南闾,囚着获罪之男优,北岸即为北里,禁着获罪之女伶。行得近了,兀的数道金光入目,却是北岸兵士刀甲锋芒。

我们自外逡巡片刻未窥出名堂,便想进去一观,却被看守的兵士拦了下来,申斥飧后方许入内。

于是,我们飧后并不出城,伴着斜曛暮色踱回河岸,但见,甲兵之外密密丛丛,都在翘首观望。未几,锣鼓数响,兵士让出一条道来。

群灵犹如蜂见蜜糖,哄然拥入,全不理身后发带鞋子挤落一地。我奇之异之,不肯落后,也跟了上去,回头一看,瑞雪目中亦有熠熠辉光。

被裹挟着行到台榭之间,眼见着后来者络绎不绝,直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后来台阶上似还因争先起了武斗,然沸沸扬扬中也听不真切。

举目远眺,白日里清丽澄澈的七曲河竟像活了过来,妖冶如蛇。两岸红灯高悬,户户烛火通明,映出一川的波光滟滟。水上还缀着数条画舫,舫上言笑隐隐,乐音悠悠,似乎宴乐正酣。

回顾此间,开阔处中央支了一个矮台,此刻也是辉辉煌煌,有十数个童子趋至台下摆了各色乐器后便退了下去。

我被气氛所感,按捺不住问身旁的一个美貌山精道:“兄台可知,这是要作甚事?”

他一愣之下道:“自然是开夜宴,不过今日有和姑登台,其舞曼妙蹁跹,有鸾回凤翥之态,才引发群灵蜂起。”

我闻他言辞不俗,起了谈兴:“小子初来此地,只闻贵国有南闾北里两地,其中英杰却是头绪全无,不知可否请兄台赐教?”

山精一笑,道:“赐教不敢,恰此刻无事,我便与汝分说一二。北里势隆,目下声名赫赫之伶者十数位,公认超拔者四,和姑、望姑善舞,新进的纂儿、符儿善琴萧,其中又以和姑之舞备受推崇,几千年间稳坐北里首席。南闾势衰,近来我却少去,只知云郎、梦郎逝后,有一新进之玉墨公子后来居上,尤善歌讴。据传声若天籁而在这数百年中声名鹊起,与春郎、玉琏并称闾中三公子。”

还待再言,台上却响了三声锣,他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也转回台上。

一眉清目秀的小童在台下高声报了曲目,便有一队雪肤红裙的女伶袅袅步上台来。雁翅排开,露出中间一个着华服羽衫的佳丽,应是那个和姑。

他们本来提住水袖不动,台下乐声一起,忽然一齐掷袖于空,翩翩舞开。

果是训练有方,蹈舞之间自有一段风韵天然。而几节散板慢板之后,随著鼓声骤急,众舞者疲态渐露,反观那和姑,却是越舞越烈,一舞之间隐现天魔之态,似含摧山之威。

翾翾弄风,溯游分浪,步曳惊鸿,身折飞燕,实在妙到毫巅,直让我与众看客一齐山呼叫好,击节赞叹。

舞毕,众伶皆汗湿重衫,气喘吁吁。此时,台下步出几个红衣笑面的童子,至各方台榭之下行礼讨赏。台榭上钱落于雨,喜的童子们眉开眼笑。

之后数场便要略逊一筹,但女公子们花容月貌着实赏心悦目,瑞雪看得眼都不眨,我也大方的都给了赏。宴后,看客们鸟兽散入温柔乡中,我拉着仍自陶然的瑞雪缓步出城。

夜里瑞雪仍旧意犹未尽,反复央我明日再去。我亦心活,只是我欲往南闾一观,他却仍想去北里,只得约定明日飧后各自耍逛。

翌日,我与瑞雪心神不属地挨过一个白日,未入夜便分道扬镳。临别时,瑞雪讨了一捧刀币,被我取笑两句,竟面色殷红地跑了。原来小瑞雪也渐大了,都知道慕少艾了,诶,他多大来着?

还未等我算清瑞雪年纪,将将行至南闾台榭之下,突闻一清越歌声,穿丝破竹而来。才一入耳,我已痴在当地。

这歌声如怨如慕,牵拉着缕缕尘缘,暗扣心弦,恰勾起一点情根,初闻缱绻,细细听去,一如蘸蜜之黄连。蓦然间凄哀无限,泪打衣襟。

待回过神来,歌声已歇,我冲上高台去问歌者名姓,众皆鄙夷,言正是公子玉墨。我无心多留,打听到玉墨再次登台之期,便失魂落魄而去。

一旬后,玉墨再次登台。我欢忻无限,特特叫上瑞雪,挤在台榭前列。报完曲目后,一个文文弱弱的白衣公子登上台来。

观其相貌在这嬿婉国里只能算是寻常,面容清瘦,眉目浅淡,眼底敛冰蓄雪,唇畔亦无笑影。但他甫一开嗓,我便知这确是我前时所闻之歌者,而其声震珠撼玉,确可堪天籁之称。

再次迷之醉之,恍惚回到与君上初见之日,阳春白雪,君自画中来。

悠悠一曲毕,我尾随他出了广场。当途拦他下来,请教一曲之资。没料到他淡淡望过一眼,便转头漠然道,已有贵客在楼内相候,今夜却是无法。

我怏怏然目送他走入一幢碧色小楼,果见门口一群妖灵围上前去,只好三叹而返,复回夜宴寻瑞雪。

哪知他竟妄评方才之曲,歌声尚可,曲却平淡,目下之舞也不比北里缭乱,问我可要与他同去北里。实是清浊不分,美丑莫辨,我懒怠睬他,挥手让他自去。

委实再等不得一旬,次日,我一入夜便也去他楼下相候,左右无事,与其他等待之妖灵攀谈起来。

才知这玉墨年纪不大,仅三千岁上。先时在乐府筝部任职,因技艺平平偶有疏失,被罚入南闾。不想他嗓音超拔,于歌上却极有天赋,这百年间,已可说尽善尽美。

听闻嬿娘颇有悔意,想将其召回乐府,不过碍于民意,还未下诏。

又有淫邪之徒搭言,说玉墨怕是个雏儿,从未听闻他与哪个夜合。性情更是乖张,恃才傲物,迎客之时连个好颜色都欠奉,勾得多少权贵在心中又爱又恨。口中总言曲赠有缘者,也不见他赠过谁,每每都是苦推不过,方敷衍一曲。

我心下一蒙,怕也被归入无缘之列,又安慰自己,许他昨日确有贵客,事不凑巧罢了,且看今日。

不想便又吃了个闭门羹,这回是个垂髻童子,出门作礼道:“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各位明日请早。”暗自纳罕,这嬿婉之民修行是有多差,三千岁了竟还会生病。

却也无法,避过几个闻言气急败坏、扬声骂槐的妖鬼,垂头而出。

如是三日。第三日也是合该出事,还没到玉墨楼下,竟就巧遇了一个故旧,东埠石生。

他正与三五侍卫护在一幢楼前,我路过之时一眼认出,心中惊喜,笑唤一声就待飞扑过去,却见他面色森然。

怔然止步,他已一声嗤笑,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朝浦麽,魔君亲授当真不同,了不得,都成妖君哩。却来嬿婉作甚?烛照宠姬不好当了?”

我一愣,忆起了我们之间七拐八绕的“亡国之仇”,怕是石生也将这账算到我头上了。看他一身嬿婉合欢图样劲装和腰间佩剑,似是仍服护卫之事,伴主而来。

也是,他视烛照为寇仇,除了武艺又无其他长技,自然只能投奔嬿婉。心下暗叹,这异国谋生何如故土畅意,恐他在此不谐之处多矣。

不由歉然开口道:“石兄,我已辞了烛照之职,目下居于海陆,来此不过游玩。若你不想见我,明早我便动身回去,不来惹你眼。不过你在此地如有甚烦难,还望见告,凡我力所能及,固不敢辞。”

他却古怪地望着我,咧嘴一笑道:“我是不知你何以肯来此游玩,还没去北里见过符儿罢。”

言罢,竟也不顾主家,拂袖扬长而去。

新的一年,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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