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我向瑞雪道出由符儿而起的一番猜测。他瞿然骇问:“君上可知,是何说辞?”我摇首道,事关小君,我欲查明再禀。
瑞雪忙颔首称是,哪知我心中却另有决断。他仍在生,我愿便足,知与不知嬿娘取像一事有何要紧。况且他如何不知嘉和之貌必有蹊跷,些许飘渺慰藉又岂容我惊扰。当下只命瑞雪去查这取相古法费时几何,另托尹玗代为留意嘉祥宫动静。
谷中重归洽和,我研习《入水心记》之余,便指点瑞雪和玉墨修行。虽未习过风系术法,忆及昔年君上教导,竟也将经书要义勉强理出个轮廓。幸而玉墨天资上佳,兼且刻苦非常,方不曾为我所误。
我自己反倒借着参研旁系经法之便,贯通水系经诀前时犯难之处,于修行上亦得了些许独到见解。
瑞雪修行之余,仍时常出谷探听消息,让我等隐居之中得闻三界热闹。而玉墨修行闲暇,便是我大饱耳福之际。
他有一唱腔尤为玄妙,那般落落一去又悠悠一转,挟着三分甘苦,七分忘情,便透出十分意切情真,实乃百闻而不餍。
玉墨后来问我,何以听他歌时常生悲意,我反问,由何淡然之中更有孤执。他呆了半晌,忽曰,之前原是他眼拙,不想我却是个知音的。
时年如水,眨眼间四百余载匆匆而过。谷外**碌碌,谷中清静依然。
瑞雪毕竟年幼好动,又生得活泼讨喜,在外行走间结下不少好友,处世之道亦益发圆熟,隐隐已在我之上。不时携珍奇而归,总言朋友所赠。
玉墨亦于两百年前筑基,现下正自习第三卷经书,第四卷法诀。我常觉他刻苦太过,劝他与瑞雪一齐出谷散心。恐他如此下去虽替我洗清当年胡吹大气之嫌,这烛照宫里欠下的交情债却要还不清了。
而我于一年春日,独卧树冠观二精谷中嬉闹,为“滟滟清波逐云追日,飖飖金风舞叶飞花”之春情胜景所迷,福至心灵,便将此谷取名滟飖。
又在谷中北坡起了一片屋舍,移花栽木,修亭筑台,忙得不亦乐乎。终将“滟飖福地”之匾挂到仿着地仙洞府竖起的牌坊上后,遥遥一望,倒真有了丁点仙府模样。
除了大兴土木,我亦随瑞雪习学了河鱼烹调之法,玉墨闲时也教我拨几个音,这些年下来勉强可成二曲。
至于修行,不知不觉《入水心记》渐穷,其上所述之经诀愈发艰涩,所耗灵力也巨,恐过仙身之极,非神力不可。我便只将要义默记,又差瑞雪去寻旁的法决符箓与我消闲,偶尔亦见一二得趣处。
这两日,玉墨被我轰出谷去观烛照冬祭。美其名曰少当远游,广见博闻。实则是我欲一试近日新习之 “观花宝鉴”。
此法出自新得的一册杂记,创此法者十有**是个淫贼。前一幅录着一法器“云烟鉴”制法,林林总总二三十种稀金罕铁,炉火不断地炼化九九八十一日,又以火术成形,方得二方小镜,其用却仅为即便相隔万里,身处异界,二镜景象互见,不可断绝。
后幅之术“春波照影”却简单些。乃将一时所见尽化于符水,倾水而出即可再现当时景象之术。
玉墨临出门前,我吞吞吐吐地将装了符水的银瓶法诀一并授他,托词久不回烛照,甚为想念,烦他以术将之带回一观。玉墨不置可否而去,幸不曾邀我同往。
隔日,瑞雪兴冲冲回来,见我便道,青帝之子少昊这些日子广发请柬,眼见五老作古后至大一场热闹便在眼前,问我可打算去瞧瞧。
此事我亦是知的,这天上五老乃是最后一批服侍过神君的老仙君。在仙界道高德重,门下弟子无数,被新晋小仙们尊为帝君。因着仙府辽阔,各占了三重天里东南西北中灵气最盛的几方云海,又称五方五老。
好有二三万年,仙君间有了甚芒角烦难都寻其开解裁断,向有“令出五方,青冥无违”之威信。但仙福享满,这数百年间纷纷谢世,末一位北方黑帝也已于七八十年前作了古。
而其下一辈里出类拔萃者,便要数东方青帝之子少昊。此仙自幼渊清玉絜,施仁布德。
一万岁上游经北海,恰逢妄魔一众正于蛇山弋猎,就敢布下玄虚之阵,扰乱妖鬼合围,救出山上赤链、翳鸟二族。事后妄魔暴怒,欲杀他泄愤,虽为垚吉魔君所阻,听闻暗地里亦很叫他吃了些苦头。
谁料赤链翳鸟二族送去的谢仪他却尽皆退回,只道为当为之事,何功之有,此言一出,两族愈发感戴,妄魔愈发恼恨。
此外还有驰援西帝门下事,除凶兽事,施丹济人事,决口之下救走兽事,少昊寿只三万,行仁举义之事却已不可胜数。
据说除青帝外,亦得其他四老并众仙青目,四老在时皆与弟子下留话来,遇事不决可求教于他。
上次去涂山踏青,连青旄亦对其赞不绝口,直言少昊降世实乃仙界之福。又道,待他为父守满三百年孝期继任了青帝,只怕过不多久,五方令便要不及青帝令得用,抑或不久易作一个天帝令也未可知。
我大惊觑他,这怎可胡言,天帝之说乃是昔年据比欲行之事,难道少昊亦有此心?青旄兄大摇其头道,当年据比心大失德,一意以神力威压,方致一败涂地。如今少昊德才兼备,便是自己无心,争奈众仙悦服,这天帝尊号十之**他是逃不掉的。
我其时方知这少昊在诸仙家目中心中之分量,后来不禁对其事亦留了两分神。
掐指一算,三百年之期届满,我开口道:“他要即立青帝,自然广发请柬。不过天上典礼繁琐枯燥,又有甚好看?”
瑞雪笑眯眯道:“仙主可知他这请柬都派去了何处?竟有一封也送入了烛照宫里。”我大惊:“少昊请了君上观礼?君上可去?”瑞雪颔首:“少昊诚意相邀,君上固托辞不去,亦遣送厚礼贺他即立。”
我心一提一落,忍不住嘴角一撇。瑞雪观之续道:“看来仙主是不去了。也罢,还有一事,不知仙主可还记得息微仙君。仆百年前与他见过一面,昨日竟又巧遇。他言许久不见,想来您这仙府逛逛,您却见是不见?”
我犹豫道:“山野简陋,不会慢客罢。”瑞雪一笑,揶揄道:“仙主何以谦虚起来,头二百年不是还巴不得喊来一群仙君见识一下您这仙府么?”
我没绷住,一面瞪他,一面自己也笑起来:“此话再也休言,自我偷入上八洞打了个转,你可还听我这般讲过?”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两日雪好,山茶放得亦好,又有你前时带回的昆仑雪茶。约略也见得客了,便请息微仙君过来罢。”
次日辰时,瑞雪匆匆出门,巳时初刻,却只见息微仙君一个现身谷外。
我乍一见他,只觉他近日恐怕不大如意,眉间深琐,似笼着重重心事。不过他见我粲然一笑,仿佛又变回了昔年的清朗仙君。
他先言瑞雪本与他一道,途中巧遇旧友,被硬拉去吃酒,便指了路使他自来。我摇头一叹,忙道,瑞雪顽皮,让他见笑了,又问他缘何愁容满面。
他一愣之下道出其师灵宝道君这几日有些不好,令他十分忧心。我复一叹,灵宝道君生的比五老晚不了多少,只怕大限亦是不远。心中一动,无忌仙君……不敢深想,决意近日无论如何也要回烛照一趟。
我出神间缓步入谷,忽听息微仙君赞此处灵韵高远,花木茏苁。我眼角一跳,忙岔开这番客套,邀他至我平日赏山茶的石亭里落座。
品茗闲话,问起他寻我可是有事。他搁下茶盏,肃容道,确有二事。一是他百年前得知我已服下易灵之丹,近日研出解药一丸,可免反噬之苦。不过此药药性霸道,须得他亲临施术,方无后患。
我心下一恼,必是瑞雪多口多舌。不过我如今身在海陆,仙妖之别不显,解了药性,消了眩目烦闷之感也好。
刚要吞下他递过的赭丹,息微仙君却一阻道,不忙,且听完这第二桩事。
说话间他又自袖中取出一嵌玉木盒,举盒叹道,我与君上这许多年来从未寻他,他自觉报恩无门,求师尊传下炼太乙九还丹之法,耗费异花仙草无算,守了六百年炉火,方得三丸成丹。一丸献师,一丸报我,一丸却想托我转呈君上。
这丹我亦曾听过,却不曾见过,乃是灵宝道君得意之作。有驻颜延寿,进益修为之神效。据说一丸便可抵千余年苦修,五老亦是凭借此丹方登仙寿之极,甚为贵重。
我一笑婉拒:“昔年之事我们本无相欠一说,灵丹难得,仙君还请自用罢。至于君上之丹我亦不好代收,恐怕仙君记差了,喜服丹炼药的乃是昔年东埠爰秋君上,我家君上却从不好此道。”
息微仙君急切道:“朝浦可知琰烑君上有何差遣处,难道此恩竟今生难报?”思及君上,我笑容顿敛:“我家君上慈悲,施恩向不望报。不过他素爱壶中之物,仙君有心倒可以寻些孝敬。”
息微仙君笑了起来:“是以此处才酒香四溢么。”我面上不由一红,自打金玉宫起出酒后,君上一直未捉我回去,酒香甚烈,我只得将之又埋入地下。恰便在亭旁的山茶园下,他鼻子倒灵。
息微仙君好奇之心已起,定要我起出一瓮,见识下何等佳酿才可入君上目中。我心道,这酒你可寻不来,还是起出一瓮由他看过。他隔瓮嗅了半晌,舌挢不能下,直道此酒气韵竟比酒仙处还馥郁些,难道竟是神酿不成。
我笑而不语,他注目片刻,却再不提去寻之事,只催我服他新炼解药。赭丹甫一入腹,腹中便生出灼焚之感,伴以内丹巨震,耳目嗡鸣,冷汗便涔涔而下。
仙君忙一手抵来,施术平息灵力躁动。果然,不过一刻,痛楚便缓,只是困倦非常。息微仙君道,药力未过,歇一觉便好。将我扶回卧房便告辞而去。
我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正午,起身时果见芒色重现清明,更难得竟逃过传闻中刮骨焚身的反噬之苦。
昨日听他讲得那般详细,这药多半是他以身试出,不禁感念不已。便是下午去石亭赏花,发现玉盒与太乙九还丹仍在时,竟也不忍拂他之意。
罢了,何必劳他牵挂,我权且收下,寻机补还一大礼便是。
本章是全书一大关节,二刷的时候可以留意。〔^.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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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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